似乎快到站了，電車在搖晃中漸漸慢下來。燭台切光忠再次確認了下時間……比告知母親的預定時間還要晚了十五分鐘。幸好不是尖峰時段，有位置能坐著，否則待了三天的急診室還要站著搭兩個小時的車絕對吃不消。

現年25歲的他還是醫院的實習醫師。父親是某所醫院的院長，母親本來是高中教師，因為想專職照顧家裡而辭職了。經濟狀況頗為富有，市區的大宅裡甚至有一個管家和兩個女僕。

雖然家世不錯，他卻也不想完全依靠父母的庇蔭，因此特地讀了外地的大學，他的雙親也尊重他的決定，並不特別干涉——只是作為家長，愛護孩子的心還是有的，燭台切光忠又是獨子，自然備受寵愛。有一段時間的確讓他吃不消。

響了幾聲警示音後，電車門緩緩開啟。他跟在人群身後走出來，管家已經在出口等著他了。要不是他極力反對，他父母本來還打算讓管家直接到醫院載人回來。

「少爺，請上車吧。」

管家替他把行李放進後車廂，他也不再客氣坐上去倒頭就睡。直到被輕輕搖醒，他中途都沒有醒來過。

睡得舒服，他伸了伸懶腰，管家替他把行李拿進房。

「謝謝。」

他探頭進去看了看，母親並沒有如往常一樣衝出來抱著他。「嗯？我媽呢？」

「啊、夫人剛剛出去買東西。」

看他一邊應聲一邊走上樓，管家連忙又說道：

「您的房間現在有工人正在整修。」

被一提醒燭台切光忠才想起，前幾天母親似乎有在電話裡告訴他，他房間裡的浴室磁磚裂開了，之後會找人翻修。

難怪樓梯和地板鋪著一列泡棉板，上面還撒著些塵土，大概是怕把地板弄髒。他避開那道，小心翼翼走上二樓，果然見到房門是開著的，裡面還傳來敲擊聲。

幾個月沒見到自己房間了，不自禁有些懷念，他走進去，床鋪的地方和書櫃都蓋上一層帆布，浴室門口擺著大大小小的桶子，卻沒有看到人，嘈雜的聲響倒是不斷從浴室傳出來。

「不好意思，借過一下。」

一連串腳步聲從身後響起，燭台切光忠趕緊往旁邊讓開，一個理著平頭的精壯青年提著水桶跨過去。

他好奇地跟在後面走近，浴室裡蹲著一個穿著白色汗衫的男人，皮膚顏色是少見的小麥色，背對著他正往灰色的泥面貼磁磚。身材精實，左臂上似乎纏繞著紋身……是深棕色的圖樣，遠遠看不太出來紋的是什麼，他下意識就盯著看。

「怎麼了嗎？」

理著平頭的男子正往裝滿泥沙的桶子裡舀水，攪拌了幾下後發現站在門邊的燭台切光忠，開口問道。

「不……沒事，我只是想看一下。」

……技術性的工作似乎都是小麥色肌膚的男人負責。一片片雪花紋的磁磚被貼上去，原本被剷掉舊磁磚光禿禿的牆壁很快就煥然一新。

他靠著門框看得正入神，背後忽然傳來一聲叫喚。

「小光忠？」

……而且還是在外人面前會很丟臉的親暱稱呼，理平頭的男子似乎抖動了肩膀一下。

他苦笑著回過頭，果然是母親。

等了幾個月總算看到帥氣兒子回家，說不出的開心，拉著光忠就往樓下走。

「小光忠傻站在那兒幹嘛呢？師傅說了今天會盡快弄完，你就別在那干擾人家了，快來廚房，媽媽買了你喜歡吃的東西。」

桌上果然放著一袋袋吃食，燭台切光忠一邊在心裡想著要胖了一邊打開袋子。

「爸爸呢？」

「他今天臨時有個會，應該也是很晚才回來……」母親拉開椅子，坐到他對面。「小光忠最近怎麼樣，有好好吃飯睡覺嗎？」

還沒說話，臉頰就被母親捏了捏。

「總覺得我帥氣的兒子又瘦了啊……是不是工作很多？」

「不……」燭台切光忠笑著搖搖頭。「實習醫師都是這樣的，學長也對我很不錯了，沒有再多放什麼繁瑣的事情給我。」

「那就好，真擔心你被欺負啊。」

母親站起來從冰箱拿出一瓶果汁給他。

「對了，今天早上隔壁的阿姨還在問，說你什麼時候交女友呢。」

又是這個話題……他苦笑了一下。

「太忙了，沒有時間啊。」

「她說啊，要是你懶得去找女友，不如跟她姪女相親看看。」

「再看看吧。」

他不置可否。

「她都提好幾次了，我知道你沒興趣，所以一直是拒絕的，可是她跟我說她姪子都當爸爸了……我才驚覺你也25歲了吧，居然連個像樣的戀愛都沒談過。」

「她姪女我也見過，長的秀氣又有禮貌，還是個高中老師，不論怎麼說都挺適合的。」

燭台切光忠喝了口果汁搖搖頭。

「我知道對方很好……但是最近真的有點忙，很難抽出時間和對方在一起，也許再等一會吧。」

「沒關係沒關係，媽媽知道你很忙，有這個心就好了。」

這個話題適時結束，接著他們又聊了些瑣事。看時間差不多了，燭台切光忠說著吃飽了然後開始收拾餐桌，他母親見狀趕緊把他趕去收拾行李。

「這裡媽媽收就好了，你先去把你的東西整理好。」

偌大的行李箱主要放的都是專業書籍……好不容易能夠放一個禮拜的假，不用再過著三班輪值的緊繃生活，可是書還是得念。他把一排排密密麻麻的原文書刊疊好，底下壓著的是一些常穿的休閒服，也都摺好放著。

樓梯上忽然傳來腳步聲，他走出客房看去，理平頭男子正提著工具踩著泡棉道路走下來。

「弄好了。」

男子向他點頭示意。

「老大還在上面，有什麼問題直接問他。」

他側身上樓，從敞開的房門看到蓋著書櫃和床鋪的帆布已經捲起來、收在小麥色皮膚男人的臂彎中。

似乎沒察覺到他在身後，男人正專注地看著他的書櫃，燭台切光忠有些好奇，開始時的確沒有放輕腳步，現在倒刻意不驚動對方。

順著視線看去……「啊、你在看這本嗎？」

被他發出的聲音嚇了一跳，男人猛地轉頭看向他，他倒是不在意的把書抽出來。

「我很喜歡這個作者呢，你也是嗎？」

對方沉默了半晌才說。

「……這本找不到了。」

燭台切光忠有些驚訝的看著男人。

「對，因為剛出版沒多久，那間出版社就倒了…….我也是在二手市場找到的，可以說是孤本了呢。你來不及買到嗎？」

「嗯，只在書店翻過，想等工資下來再買的時候已經找不到了。」

「真是可惜……這個作者的文字雖然有點冷僻，可是我很喜歡他的故事架構……但是市場畢竟不夠大，那間出版社也是因為負債才經營不下去的，否則我很喜歡他們翻譯的文字。」

「嗯。」

「……你要不要先帶回去看？反正我現在也不會用到它。」

「不用……」

「別客氣，你之後再還我就行了，想借多久都沒關係……」燭台切光忠眨眨眼笑著說道。

男人皺著眉還想再說話，聲音就從後面傳來。

「師傅已經好了嗎？」

「好了，不過浴室要明晚才能使用。」

「明天晚上嗎？好我知道了……」母親一邊說一邊掏出錢包，點了點大鈔遞過去。

「真是不好意思啊，你這麼忙還麻煩你下午過來……」

「不會。」

「對了那個啊，師傅我們樓下浴室的防水漆好像掉了，不知道可不可以幫我看一下？」

「……可以。」

男人提著手上的東西跟著母親下樓去，燭台切光忠趁此拿了個袋子把書裝好。不知道為什麼，對於這個男人他挺有好感，也許是意外發現喜歡的東西一樣……浴室也弄得很漂亮，離開之前似乎有在清洗一遍，並沒有一團髒亂，應該是個細心的人。

雖然臉色不太好，可是搭話後最初令人懼怕的感覺已經消失無蹤。

「……這個在重新上一次就好了。不過我現在沒帶工具，過幾天再過來。」

「好，那約下禮拜三可以嗎？」

「可以。」

眼看對方要走出去了，燭台切光忠很適時的把袋子遞過去。

「下禮拜還會過來吧？」

對方皺著眉，然而似乎沒有拒絕的理由——很小心地往衣服抹了幾下手，才伸手提過袋子。

禮拜三剛好是回醫院的倒數第二天，燭台切光忠一早就接到學長的電話，因為附近發生連環車禍，人手一下不足。只好趕緊換上衣服搭上自家的車飛奔過去，一群人忙到晚上十點手都沒停過，連開幾台刀的學長更是坐到椅子上就睡著。

想想只剩一天假，再回家好像也沒什麼意義。他給母親打了電話說不回去了。

行李箱很有先見之明的早就帶上，因此也沒有什麼遺落的東西——只是可惜了錯過和男人聊感想的機會。

母親說對方來的時候一併還了書，他本來還想再推薦男人自己喜愛的著作……胃忽然絞了一下，雖然累得不想動，然而一整晚都沒進食的肚子開始抗議起來。

他翻出錢包，走到離醫院不遠處的便利商店，打算隨便買個麵包充飢。沒想到這個時段架上的食物已經空的徹底，生鮮食物更是不可能留到現在——他看著甜膩膩的奶酥麵包和墨西哥巧克力猶豫了起來。

想著想著又繞到飲料櫃，眼角餘光忽然瞥見一個身影——那個人背對著他看著架上的書籍，手上還拿著一盒便當。

略深的膚色和紋身，明顯至極的特徵……他想也不想就開心得上去打招呼。

「你好，還記得我嗎？」

聽起來就像搭訕年輕女孩的話，燭台切光忠沒多想就脫口而出。

對方有些訝異地看著他，點點頭。

「……書已經還你了。」

「我知道，我媽已經跟我說了。抱歉因為今天有事所以沒有在家裡等你……你在這附近工作嗎？怎麼會這個時候才買晚餐？」

「嗯。」

「對了你覺得那本好看嗎？怎麼樣？」

「很好。」

「你果然也喜歡！不過最後一句老實說我一直都想不明白，我知道他是——」

話還沒說完，燭台切光忠猛然想到對方跟自己還不熟，就被強拉著熱絡的聊天似乎不太好……而且兩人都還沒吃飯。

「你……抱歉，你要回家吃晚餐嗎？」

「我在這裡吃。」

「太好了我也還沒吃，那我可以坐你旁邊嗎？」

看見對方點頭，他趕緊隨手拿了瓶牛奶結帳，趁著男人也在等微波的空檔，他忍不住又和對方聊起來。

這時候便利商店的客人們寥寥無幾，連店員都打著哈欠，他和男人找了靠窗台的好位置坐下，對方啪地拆開包裝，便當的香氣就散發出來。

不想勉強自己吃不喜歡的東西，燭台切光忠就認分地喝著牛奶，結果被疑惑的問了。

「你只喝這個？」

「嗯……因為想吃的食物賣完了。」

對方看了看他把便當推過去。

「不用啦，你吃就好了，我沒有那麼餓。」

「你還要值班吧。」

燭台切光忠愣了一下，正想問你怎麼知道，對方就指了指他的名牌——走太急忘了拆了。

「沒關係你的工作比較辛苦——」他還沒說完對方已經站起來，回來時手上又多了雙筷子。

「一起吃吧。」

這下燭台切光忠也沒再拒絕，因為真的餓得狠了。他一邊想著是不是應該要給對方一半的錢，對方就先開口：

「一點小錢而已，請你的。」

「謝謝……」

他也有自覺不應該在這種地方上堅持。

「……對了，一直都沒問，你叫什麼名字？」

「大俱利伽羅。」

大俱利伽羅……？好特別的名字……他突然想到了什麼掏出放在口袋裡的筆。

「怎麼寫？」

一時找不到紙，他乾脆攤開掌心，讓對方寫在自己手上。

大概怕弄疼自己，對方只是輕輕握著筆。有些淡的字跡，字體意外的好看，搭上這個發音真的很有氣勢。

「啊、我是燭台切光忠……」

他剛想寫在自己手上，大俱利伽羅就學著他攤開手。

結果兩人的掌心都多了對方的名字，燭台切光忠忍不住覺得好笑……最後一次做這種事已經是國中時候了，現在倒有種童心未泯的感覺。

又聊了一會的天——其實主要都是他在說，大俱利伽羅靜靜地聽著——他的手機鈴聲忽然響起，看一下號碼是醫院打來的。

「抱歉……有幾個病床的病人出了點狀況，我得先回去幫忙了。」

他掛上電話站了起來，大俱利伽羅點點頭。

「你住這附近嗎？」

「嗯。」

「我可以和你交換手機號碼嗎？」

大俱利伽羅默默地拿出自己的手機，兩個人就站在店外交換號碼。

「我那裏還有很多書想推薦給你呢。」

燭台切光忠開心地朝他揮揮手，然後轉身奔回醫院。果不其然又是不歇息的工作……然而精神卻莫名其妙變得很好。

「學弟，要一起出去吃飯嗎？」

還在打簡訊的燭台切光忠聞言抬起頭抱歉地笑笑，「不好意思，和人約好了呢。」說完後修長的指尖又繼續在螢幕上滑動。

旁邊的人看了都若有所思起來，燭台切光忠完全沒注意到自己被打量著，專注著發著簡訊，嘴角還微微上揚。剛收好手機抬起頭，就看到學長一臉你有什麼祕密的表情。

「學弟……交女朋友了？」

「嗯？」燭台切光忠楞了一下，登時會意過來。「不是啊，只是朋友而已。」

「什麼？還只是朋友？」學長立刻做出誇張的表情。「學弟你少騙人了，你要是想出手，哪有追不到的？」

「是男的啊……還有我哪有那麼厲害啊。」

「你太謙虛了，」學長搖搖手。「你在這裡可是有名的呢，幾個護士都在打聽你的資料……難道你都沒感覺護士姊姊們對你特別好嗎？就連那個魔鬼護理長，看到你居然會笑耶我的天！」

他哂然一笑，從小到大的確沒少收過情書，但並不覺得有對方說的這麼誇張。想想應該是開他玩笑，也沒怎麼在意。

「咪醬最近都不和我們一起吃飯，有點寂寞呐。」

另一個學姊不知道為什麼也湊上來，笑嘻嘻地說道。他哈哈笑著應付過去，瞄了一下手錶後加緊收拾。

「學長，我……」

看他面有難色，大家也不再為難他，好不容易衝出門去，背後又傳來學長揶揄的笑聲。

「學弟，要是晚班來不及可以跟學長說喔！」

聽著廊上回音的燭台切光忠只能苦笑。

到達目的地時，對方已經等在那裡了，發現這點後他更加快腳步。結果站定後氣喘吁吁，對方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他不好意思的伸手弄了弄亂掉的瀏海。

兩人一齊走進對方身後公寓的電梯，一等電梯門關上，燭台切光忠趕緊對著鏡子整理起頭髮。開始時大俱利伽羅還會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現在卻已經見怪不怪了。

出電梯後左轉就是大俱利伽羅的住處，雖然只是一個四疊半的空間，比起他家來自然是小上許多，但是因為整理的很乾淨，反倒給人一種溫暖的感覺，而且也沒有舊公寓難聞的氣味。

進屋後大俱利伽羅先開了冷氣，空氣中還殘留著夏日濕悶的感覺。

「先洗澡？」

「嗯，謝謝你啦。」

燭台切光忠從一旁的小架子拿起自己帶來借放的衣物，熟門熟路地走進浴室。

……自從交換了手機號碼後，燭台切光忠偶爾會發些關於書的訊息給大俱利伽羅，對方雖然沉默，但是回覆簡訊時並不簡短，有時還會交換意見。不過因為時間差，一直沒有碰面的機會，直到有一回燭台切光忠得知某位他喜歡的作家要到書局辦簽書會，可是看了自己的班表後卻怎麼也抽不出時間……只是在簡訊裡和大俱利伽羅表達惋惜，沒想到對方就說「我那天下午沒事，可以去排」。

他回覆「怎麼好意思」，可是對方卻說「反正也沒事做」，於是就這樣順水推舟了。想說既然是拜託別人買書，不可能再厚著臉皮讓對方拿來給他。於是和大俱利伽羅約了時間到他家拿書，順便給錢。沒有想到對方的住處居然就在便利商店轉角處的巷子，離醫院走路不用五分鐘。

好近……他不禁感嘆，照理來說在醫院工作的他應該多少見過大俱利伽羅，可是因為工時的關係，除了上下班外根本不太出現在醫院外，而且他的住處並不在這附近，要騎大約二十分鐘的車。是間寬敞漂亮的樓房，可是對平常只有一個小時多一點的休息時間的他而言，實在有些遠。因為房租都付了他也不好解約，醫院附近的房子能租的現在也都滿了，平常想休息只能在圖書室小憩。

冬天時還好，等到入夏之後，各種潮濕黏膩都會出現。醫院有開冷氣，可是圖書室的永遠都不冷，待久了就會開始冒汗。

大俱利伽羅聽了之後，很爽快地說那不如休息時就來我家吧，並且在隔天就給他一副備用鑰匙——

「我不在的話你就自便。」

本來還想著不要太得寸進尺對方的好意，偶爾客氣地去拜訪就好。可是第一次在大俱利伽羅家洗了澡並且好好睡了一個小時的覺後，他簡直覺得渾身都被洗滌過一遍。以往值晚班時都會覺得精神和肉體快分離，現在他倒想不起來自己是怎麼撐過去的。

然而真正讓他開始頻繁地進入大俱利伽羅的住所，甚至還放著些自己的個人用具，則是因為大俱利伽羅那不過於客套的性格。

越是深交他越了解一件事：如果不喜歡的話對方一定會表達出來，所以自己毋須擔憂太多。

不過他還是遵守著基本禮節，一定要等對方在家才會過去，因此那備用鑰匙依然沒有使用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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