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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1-47卷 全本) - 1,2

[db:作者] 2025-07-11 16:02 5hhhhh 2560 ℃

  埋皇剑冢号称「剑史」,研考诸门剑艺如治经史,谈剑笏一见那人断息留命的征兆,不觉一凛,抱拳道:「鹿真人,可否让我一观令徒伤势?」中年道人一拂大袖,扭头道:「大人请自便。」

  谈剑笏趋前俯身,小心揭起白布,只见那人胸前一条宽如食指的伤口,由右肩斜向左胁,伤处皮肉翻卷,那还不怎么怵目惊心,两侧的瘀青却比手掌还宽,被周围惨白的肌肤一衬,仿佛披着一条酱紫色的宽幅绶带。

  这一记砍得胸骨微陷,令心、肺等衰而不死,伤者全身血流趋缓,宛若静脉,正是指剑奇宫的绝艺「不堪闻剑」。谈剑笏轻抚伤者肌肤,只觉触手寒凉,果是凝血之兆,不由得蹙起眉头。

  中年道人得理不饶,冷哼:「谈大人见多识广,能否为本门做个公证,看看这断息留命的一刀,却是普天之下哪一门哪一派的手段?」谁都知道此事绝不简单,但一时之间又瞧不出端倪,谈剑笏绷一张铁板也似的紫膛国字脸,一径蹙眉苦思,半天都没有答话。

  (派个老实人来,老台丞可真是失算了。)

  许缁衣暗自叹了口气,出言为他解围。

  「听说」不堪闻剑「劲到血凝,断脉而不伤皮肉,乃是一门讲究透劲的绝学。」

  她微微一笑,雪肌被素净的乌衣一映,恬静柔美的面容透着空灵灵的冷落。

  「我见识浅薄,但觉这一刀落手极是霸道,不知谈大人有何见解?」

  谈剑笏点头道:「我也觉得奇怪。能伤人如斯,何至于弄得这般血淋淋的?依我瞧,这其中必有蹊跷,不妨请臬台司衙门指派干练的仵工与大夫相验,也好查个水落石出。」

  中年道人负手冷笑:「臬台司衙门天高地远,剑冢山中门庭甚深,这公文往返旷日废时,待得仵工来时,只怕人都死得剩下一把骨头了。谈大人久在公门,这不是同我说笑么?」谈剑笏老脸一红,想想他说的也是实话,一时倒也难以反驳。

  一旁的魏无音始终冷眼以对,此时忽然昂首闭目,唇畔抿着一抹蔑意。

  「要杀你儿子,何须」不堪闻剑「?」

  中年道人眉目一森,射出两道如电锐光。

  这中年道人鹿别驾,正是观海天门的四位副掌教之一,人称「剑府登临」,在门中的地位仅次于掌教「披羽神剑」鹤着衣,平时出入都是八僮八侍的排场,颐指气使惯了,几时听得这般狂言?眼下却不露愠色,和颜道:「魏老师所言甚是。这」不堪闻剑「的威能,贫道闻名既久,甚向往之。少时沐四侠若来,少不得要讨教。」嗓音温厚,给那双黑多于白的湿润眼眸一衬,更显天真。

  这几句话里隐带杀伐,居然也说得动听悦耳,闻者如聆钟磬。

  魏无音缓缓睁眼,一一扫视,所目之人无不凛然,似遭剑戮。

  「离宫之时,我家宫主再三嘱咐,让我少造杀孽,勿伤盟情。好在我年事已高,就算偶违圣训,料想宫主也不忍责罚。」

  谈剑笏见话头已僵,赶紧打圆场:「妖刀祸世,惹出这许多事端,眼下正是齐心戮力的时候。这个……」却遭鹿别驾一顿抢白:「妖刀三十年前便已灭去,我等都没能亲见,杀人偿命却是此世的公道,普天之下无不凛遵。谈大人说是也不是?」

  谈剑笏哑口无言,魏无音却一径冷笑。

  「谁敢动我徒儿,须得拿命来换!」

  「既然如此,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鹿别驾踏前一步,大袖扬起:「来人,刀剑伺候!」

                ◇◇◇

  约莫半个月前,四大剑门陆续有人遇害。

  凶手持一柄形制怪异的利刀,断金削铁、来去无踪,竟无一剑能与之相抗。种种迹证所指,这几桩大案似是指剑奇宫「琴、棋、书、画」四绝居末的「丹青一笔」沐云色所为。沐云色虽然年少风流,声名却一向不恶,流言传将开来,东境武林顿时哗然。

  指剑奇宫之主「九曜皇衣」韩雪色最是爱惜羽毛,当下派遣四绝行三的「铭碑破帖」莫殊色前往调查,岂料一去近旬,居然也杳如黄鹤。

  观海天门素与奇宫不睦,此番死了六名弟子,其中还包括鹿别驾的义子鹿晏清,鹿别驾再也吞不下这口气,点齐东海百观数千道众杀上龙庭山九蟠口,欲讨还公道,几乎酿成一场惨烈恶斗。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埋皇剑冢及时派出快马止战,声称三十年前消灭的妖刀重生,一力促成四大剑门结盟,共阻妖刀乱世。

  今日灵官殿里四派埋伏,为的就是捕捉「妖刀」。

  江湖路走久了,会比较相信鬼神——但不包括妖魔精怪、鱼龙化现这种荒谬的乡野曝言。

  若非妖刀之说出自埋皇剑冢的老台丞、正二品金紫光禄大夫致仕的「千里仗剑」萧谏纸亲笔密函,恐怕只能惹来一阵讪笑。连谈剑笏指挥院生推来那巨大的铁笼、在地上描绘朱砂符箓时,都免不了一脸尴尬,何况这些江湖混老的名侠剑客?

  鹿别驾明摆着是来捉拿凶手的,而魏无音坚信得意弟子不会无故逞凶,欲防观海天门挟怨灭口。谈剑笏早有预感,就怕沐云色现身之际,便是盟约破裂之时;谁知妖刀未至,两派冲突已然爆发。

  「来人,刀剑伺候!」

  语声方落,左右递上两只扁长木匣,鹿别驾拂开铜锁,「啷锵」一声龙吟,两柄奇兵已然出鞘:右手执一柄刃白如霜的棱节七星剑,左手所持,却是一把厚重的鲨鳍鬼头刀。

  观海天门练的是双兵,右手一律持剑,而依左手兵器的不同,分为刀、枪、剑、戟、斧、钺、钩、叉等一十八门。鹿别驾乃观海刀门一脉的魁首,刀剑同使的造诣在门中无人可比,他双手垂落,刀剑在身前交叉,傲然道:「魏无音!你在东海也算是传奇人物,亮出兵刃,免你死后还有余话!」身后一片金铁交鸣,众弟子也都擎出刀剑。

  魏无音冷眼环视,忽然仰天大笑:「兀那贼道,忒也无知!殊不知指剑奇宫的门下,只练」无形之剑「么?」随手拔下一根长长的鬓边黑发,真气到处,细柔的发丝陡地绷直,宛若钢针!

  鹿别驾心念一动,连忙大叫:「众人小心——」话未说完,眼前白影忽地一晃,身后「碰!」一名弟子软软瘫倒,左肩肩井穴上插着一根柔软黑发,留在肉外的尚不及寸半,几乎刺穿肩膀。

  魏无音哈哈大笑,双手连挥、乍去倏来,眨眼又有四五名天门弟子倒下,余人惊慌不已,登时阵脚大乱。

  眼见他如鬼魅般穿梭自如,鹿别驾心下骇然:「休战未满百年,指剑奇宫的邪魔外道,竟练就这般身法!」心知是平生罕有的大敌,再无保留,提气叫道:「众人休慌!快走九凤天罡步,使」群魔束形大阵「!」

  一听「群魔束形大阵」,在旁的谈剑笏、许缁衣不禁变色。眼见插手无门,谈剑笏急得大叫:「鹿真人!盟约尚在,勿伤清明!」但已阻之不及。

  众天门道士原本逃的逃、避的避,也有挥刀剑乱砍以图自保的,然而这「九凤天罡步」踏将下去,数十人各行其是的混乱场面突然消失,三步之内阵形自成,仿佛早已练好了似的;饶是魏无音快逾闪电,四面八方却似突然竖起了高墙,再无半点进退趋避的余地。

  他又以发剑刺倒数人,阵形却不动摇,益发窒碍难出,不觉一凛:「数十年来未曾交战,不想牛鼻子却练出了这等绝阵!」仗着绝顶轻功一掠冲天,攀着屋椽窜出檐外,身形没入雨幕之中。

  「诱敌之计么?」鹿别驾阴阴一笑:「既然叫」群魔束形大阵「,早防到这等鬼蜮伎俩!众人听好:北魅玄范,神虎玄冥,足履七星,周匝下营!」七名弟子得令,并肩一跃而出,随后又是七人;四拨二十八人分作四神方位,落地成阵,果然守得如铁桶一般,便在移动间也无可乘之机。

  谁知雨中传来一阵嘶哑豪笑:「蠢货!出得殿门,便是我赢!」

  天际雷电一闪,只见魏无音踞于殿外一株光秃秃的半死槐树上,并未走远。

  鹿别驾大袖一挥,又是二十八人跃出殿外,仰头阴笑:「这」群魔束形大阵「,能困倍数于己的高手!不知琴魔一人,能抵一百一十二名高手否?」

  魏无音毫无惧色,仰头大笑:「我借造化之力破阵,孤身一人足矣!」鹿别驾盯紧他肩后裹着织锦的乌木长匣,暗忖:「传说这厮的」雨漏更残「能以琴弦发剑气,在他破匣取出焦尾乌桐琴之前,须以大阵除之!」提气大喝:「收!」五十六名天门弟子一拥而上,双重群魔束形大阵立时收拢!

  天雷乍现,青紫色的电光中,魏无音攒着槐树桠叉间预先布置的一条细线,运劲一弹;劲力所及,落下的雨珠顿时成了一颗颗铁丸般的暗器。淅沥雨声之间,飕飕飕的破空劲响不绝于耳,只听一迭声的短嚎此起彼落,天门道士接连倒地,眨眼间再无一人能起。

  雷声轰隆劈落,魏无音跃下槐树,目光一扫遍地呻吟辗转的道士们,昂然冷笑,负手信步而来。鹿别驾面色铁青,贴身的八僮八侍一齐拔出刀剑,纷纷遮护在主人身前。

  魏无音解下背后木匣,弯身坐上门坎,将裹锦长匣置于膝上,手按锦布,半晌才喟然道:「非要杀光你的手下,你我才能一决么?观海天门,尽是孬种!」

  「你!」鹿别驾忍无可忍,一跃而出:「找死!」

  「铿」的一声,鹿别驾人未落地,已然飘退,原本应该他落脚的地方,却换成了一名身着淡紫衫子、腰细腿长的娇小少女,雪白的瓜子脸蛋不过巴掌大小,更衬得她下颔尖尖,说不出的窈窕细致。

  她手里的长剑脱鞘而出,平竖在美艳的面孔之前,剑棱处却被一根绷直的发丝贯穿,只差分许就要贯入眉心,刺进颅中。「小姑娘,」魏无音淡淡的说:「你这一剑逼退牛鼻子,无论劲力拿捏、出剑方位,甚至是」移形换影「的身法,均属上乘。以你小小年纪,如此殊为不易。」

  少女嫣然一笑,颊畔绽出小小梨窝,顿如满室花开,令人目眩神驰。

  「能得琴魔前辈夸奖,乃是晚辈的无上光荣。」

  魏无音摇头。「但我这一剑顿止,却是老夫四十年来苦心孤诣的锻炼所致,只消少了一天一月的工夫,你现已躺在地上,变成一具冷冰冰的破脑尸了。你的举动不只无谋,而且还很自以为是。」

  少女含笑从容,仍是一派娇憨:「前辈所言甚是。晚辈斗胆,赌的是琴魔前辈四十年的侠名与侠义之心,必不致错伤无辜。」魏无音冷哼一声:「妄入战团,自讨死耳!算是哪门子的无辜?」过了一会儿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抿嘴一笑倒转长剑,盈盈下拜。

  「晚辈水月门下任宜紫,给琴魔前辈请安。」

  魏无音将琴匣重新背好,斜睨鹿别驾一眼,径自走到角落,坐下烤火。

  「牛鼻子,就看这位任姑娘的面子,在妖刀出现以前,你的脑袋权且寄在脖颈之上。小心照管,莫要掉了。」鹿别驾重重哼了一声,面色铁青,也不答话。

  他适才被那紫衣少女任宜紫一剑挥开,多半还是吃了急怒攻心、贸然出手的亏,真要动起手来,任宜紫未必能是他的对手。只是在这个当口,多个敌人总不如多个盟友来得保险,况且许缁衣始终未曾出手,老三任宜紫已是这般本事,代师掌门已逾十年的大师姊岂是好相与的?

  眼下,看是不能再打了。所幸魏无音未下杀手,倒在门外雨泊里的众道士次第苏醒,拄着刀剑一跛一拐回到殿中,就着火堆烤干衣服。原本剑拔弩张的厮杀场面,转眼又陷入一片莫可名状的诡异静默之中。

  许缁衣静静打量着这一切,谁也看不出她优雅淡漠的外表之下,究竟在盘算着什么。「大师姊,我带金钏、银雪去外头瞧一瞧。」任宜紫凑近耳边,清脆的喉音甜嫩甜嫩的,压低时意外有些黏。

  金钏、银雪是师父捡回来的一对双胞胎,原本打算让她们照料师父起居,后来却赏给了宜紫做丫鬟,她与红霞都不赞成,但终究还是顺了师父的意思。

  这双姊妹花得师父亲自点拨过几年,除开三位掌院,内功剑艺算是第九代弟子里数一数二的硬角儿,一旦连手,连红霞也应付得吃力。带上金钏银雪,就不能再拿安全做为借口了。

  「可外头下着雨呢!」许缁衣没管大庭广众,随手替她理着云鬓。

  「这里头也下啊!」任宜紫一指梁间,巧不巧的顺势让了开来,回头仍是一派娇憨:「大师姊,人家闷得慌。屋里都是男人,有股难闻的味儿,我待着心烦。」没等答应,拧腰移步,便要迈出门去。金钏银雪齐望了许缁衣一眼,并立不动,两张一模一样的清秀小脸上看得出同样的犹疑。

  许缁衣神色淡然,轻声说:「也好,你就去后头看看罢。清出一条退路来,没准一会儿能用上。」

  任宜紫一停,转头笑道:「我就知道师姊疼我。师姊放心,全包在我身上罢。」脚步细碎,提剑径往后进去了,婀娜款摆的背影引来无数目光,就连观海天门阵中也不可免。金银双姝低头匆匆尾随,眨眼便无踪影。

  水月停轩门下全是女流,在四大剑门中看似敬陪末座,实则不然。「红颜冷剑」杜妆怜是当今东海道坐三望二的顶尖剑手,名列天下剑榜《秋水名鉴》,等若挤进了当今剑客排行的前十位。

  除了剑术与美貌,杜妆怜挑徒弟、教徒弟的本领也是天下驰名。

  她的三名亲传弟子年纪轻轻,却都是四大剑门的响亮字号:二弟子染红霞武功卓绝,代师传艺逾七载,谁都知道「万里枫江」染红霞是水月门中最难缠的敌手。老三任宜紫十五岁上便代师参加十年一度的四门论剑大会,于朱城山指天台顶与三大剑门的首脑各对一招;剑上虽无定论,三人却一致公认杜妆怜是东海最具眼光的师匠,授徒的本领当世无双。

  许缁衣身为嫡传首徒,芳龄不过二十九,代掌门户却已逾十年,水月停轩在她手里发展好生兴旺,杜妆怜得以放心闭关,不问俗事。人说:「抚剑欲谁语,东海三件衣。」把许缁衣与观海天门掌教「披羽神剑」鹤着衣、指剑奇宫宫主「九曜皇衣」韩雪色等相提并论,声威震动天下。

  四门联盟里,埋皇剑冢原该是合纵的核心,唯「妖刀」一说委实太谬,萧谏纸纵有三十年的清誉,望重武林,充其量也只能换来今日灵官庙一会而已。若无法证明妖刀的存在,不过是临老犯胡涂罢了,谁人理他的疯话?谈剑笏没有稳镇场面的能耐,剑冢却也派不出更象样的人物了,看样子连他自己也是半信半疑。

  惨遭沐云色毒手的十二名天门弟子中,还包括鹿别驾的义子,指剑奇宫与观海天门势成水火,若说百年来的明争暗斗是远因,凶案便是一触即发的导火线。

  水月停轩一名九代弟子昏迷不醒,算是四门中损失最轻微的,如能自外于两门恶斗,未始不是合算的代价。水月停轩能有今日之盛,不在吞掠之狠,拓展之速,那些专注「获得」的男子恐怕永远无法理解:其实断肠湖畔的园林基业、钱粮库禀,均来自许缁衣对「损失」的精细操作。

  此际许缁衣却有别样心思。

  她的目光,始终在铁笼上下盘桓。

  一旦殿外寒风微停,笼里散发的恶臭就如恶兽出闸,凶猛无匹的冲入鼻端、直窜脑门,摒息也难以顿止。谈剑笏里外踱了几匝,与鹿别驾、魏无音都说不上话,老远见了,按剑快步行来,团手作揖。

  许缁衣敛衽微福,两人并肩而立。

  「谈大人见过笼里的物事么?」

  见她主动攀谈,谈剑笏似乎松了口气,棱峭的轮廓稍见缓和。

  「没有。」

  「可知笼中所囚何物?」

  「不知。我刚从胜州回来,院里一片乱,很多事都不大明白。」

  许缁衣忍不住微笑,对他的率直倒是生出几分好感。

  白城山听说受妖刀侵袭,死了十来名院生,剑冢虽涉江湖,却是不折不扣的朝廷职官,隶属礼部辖管,典制比照谏院御史台,抚恤、修缮什么的都得写章递折,飞马分报京城平望都与东海道臬台司衙门,十分麻烦,非如江湖门派易与。

  眼见问不出底细,她话锋轻轻一转。「我见老台丞书札上的字迹有些暗弱,着实担心了一阵,可惜诸事耽搁,没能上山拜望。还在想今年七月的寿辰,要给老台丞捎几盒蔘芝什么的。他老人家的身子骨还康健?」

  「身子安好。」谈剑笏难得微露笑意,未几又补上一句:「精神也好。」

  许缁衣很小的时候,就认识萧谏纸了。

  尽管印象中他一次比一次衰老,但那双眼却始终不曾改变。这些年她忙于门务,与剑冢那厢多是书信往来,至多让红霞亲上白城山一趟,但许缁衣知道萧谏纸决计没有随着年月增长,而变得胡涂昏聩。

  ——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口出谬论、悖意孤行,萧谏纸到底想做什么?

  世上若有妖刀,又是什么能引将过来,令两门罢手,却杀不得放不得?

  「我虽不知所囚为何,但临行前我家台丞再三交代,宁可错放妖刀,不得失却此物。」仿佛看穿她的疑惑,谈剑笏微微摇头,面色凝重:「笼中之物若与妖刀一同现世,天下将陷浩劫!」

  第二折残兵之殇,风雨断肠

  东海朱城山 白日流影城,器作监少年穿过长长的岩道廊庑,来到整座城里最幽僻的角落。

  环绕着石砌的铸炼房四周,仿佛连空气都被烤得暖洋洋的,门罅里透着逼人的旱劲。放眼东海三大铸号,「白日流影城」算是字号新的,不过新不代表粗疏,里外都讲规矩:此间的铸剑场非是梁壁打通、喧哗吵杂的大作坊,而是一座座独立的石造大院,远近都不挨一处。

  一位师傅开炉,得有八九名学徒伺候,起炉、烧料、敷土、锻打、淬火、打磨,各有各的照应,每道工序还须看准时辰下手,以免剑器沾染阴邪秽气,至为不祥。

  学徒里有天分、肯吃苦的,才能按部就班,从烧炭生火一路层层历练,听任房里的师傅支使教训,过了淬磨这关便算登堂入室,具备正式拜师的资格。这一折腾,少则也要十五年的工夫。

  少年迎着空气里炙人的滚热,沿曲折的岩道走过了器作监十一座铸房,来到最末尾的「辰」字号,额上居然滴汗也无,仿佛一切再自然不过。推开厚重的大门,锻打铁胎、红炭哔剥的声响骤然清晰,少年吸了口气,整整浆好熨平的衣襟袖口,撩衣跨过高槛。

  「妈巴羔子!你谁呀你……」精赤着上身的学徒凶霸霸回头,突然睁大眼:「耿照?」

  被称为「耿照」的少年咧嘴一笑,微露腼腆,白霜霜的牙被古铜色的黝黑肌肤一衬,倍显精神。

  「别嚷嚷,按规矩来。当心恼了狗叔。」话虽如此,众学徒仍是撇了工作,一窝蜂挤上前,有的伸手摸摸他的新棉衫,掩不住满脸艳羡;有的猛扑上来拧头扭臂,亲热得不得了。

  「都来瞧欸,执敬司的大红人!」

  「才两月不见,变了个人样啊!」

  「给俺们说说,都长了啥见识?」

  「见识?见识个屁!」当先那名学徒大笑:「咋久不回,准是搭上了姑娘!」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连说带蹭,手脚都没闲着,可比嘴皮子利索十倍。耿照个头不高,人单势孤,能是这群虎狼少壮的敌手?眨眼陷入十几只古铜油亮的粗胳膊里,被挟得歪脖子瞪眼,唧唧哼哼挣脱不出,呲牙乱叫一气。

  「吵什么吵!」

  蓦地一声断喝,众学徒噤若寒蝉,个个如中定身咒,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一名黄面鼠须的矮小老人负手而出,尖声道:「这是我辰字号房里的规矩?执敬司的关条在哪儿?谁放人进来的?」嘴里骂着徒弟,一双细眼却斜睨少年,仿佛形容猥崽的还是别人,而非自己。学徒们簌簌发抖,没敢抬头回话。

  耿照定了定神,自夹层的衣囊里取出一封对印黄柬,双手恭恭敬敬捧过。「弟子奉执敬司二总管的吩咐,往断肠湖一趟,行前要往长生园去会儿,请狗叔多关照。」

  狗叔一瞥关条,抬头「唔」了一声,其实他大字不识几个,也没啥好看。执敬司是白日流影城的中枢,关条不过是王侯府里的排场而已,打着二总管的字号办事,城里谁人敢阻?

  狗叔上下打量几眼,闲气似未出尽,转头大吼:「都给老子干活去!回头我一个一个验,哪只王八羔过不了关的,小心他一双腿子!」众人如获大赦,立时哄散。

  「你在前堂混得不错啊!」狗叔歪头背手,乜着一抹冷蔑,字字从鼻腔里挤蹦出来:「看这会儿……都能上断肠湖啦,不容易啊!二总管都让你干什么?洗衣煮饭、扫地擦桌,还是跟进澡堂搓搓脚,夜里上榻窝香香啊?」嘿嘿几声,说不出的猥亵卑琐。

  少数几个跟耿照不对盘的学徒听了,也跟着嗤笑,引来同侪怒目。

  耿照强笑:「狗叔别拿我开心啦。这是一点小小心意,从前多承关照,还请狗叔不要嫌弃。」递去一管小油竹筒。狗叔打量片刻,解封一闻,脸色微变:「湖洲的」天雨香「?」耿照赧然一笑:「前日二总管一高兴,赏给堂上伺候的弟兄们尝尝,我糊里胡涂也分了二两。想想还是狗叔懂茶,别教我给平白糟蹋啦。」

  狗叔一呆,冲着窃笑的学徒猛瞪眼:「笑什么?一脸婊子相!」抄起马扎(古时一种可折迭的小型坐具,木腿交叉成支架,以布、绳、皮革等做椅面,形似今日的童军椅)劈头摔去,砸得几人呲哇乱叫,兀自云山雾罩。

  「今儿……专程去园里看你七叔啊?不错不错。」顺风顺雨的将竹筒揣怀里,狗叔瞇起了吊尾眼,摇着颗老鼠脑袋,神色大见和缓,口气也亲热许多:「你也算挺有心的了,阿照。」

  「倒也不是专程,还有公事。」

  「那别耽搁——」狗叔信手招来一名学徒,话没出口抬腿便踹:「带阿照去后头!你们这些个折死爹娘的,剥光了也学不到人家半分乖!」

  辰字号并非城里的最后一进,整座白日流影城依山而建,在山背突出的峭壁平台上还有一座堆置煤渣败铁的隐蔽小院,房里都管叫「长生园」。

  据说金铁若经反复熔炼锻打,其中掺入莫名杂质、难以析净,铸剑师称为「铁精败坏」者,长置将生阴邪之气,污染洪炉砧锤,须淋上鸡血石灰,拌入炼剩的炭渣同埋深土,以避其秽。白日流影城埋阴铁的地方,便是这座距辰字号末进足有数里之遥的长生园。

  耿照让把守辰字号后门的守卫验了关条,独自攀上崎岖的盘肠小径。除开调任执敬司的两个月不算,十二年来他几乎每天都要爬上几回,山路在他离开的这两个月里变化不大;走着走着,往事又涌上心头。

  耿照自小无父,母亲本是随营的军伎,继父则是从中兴军里退下来的老兵,隐居在王化镇外三十余里的贫瘠山村,开一间修犁补镬的打铁铺子,跟谁都说不上两句,得了个「耿老铁」的外号。耿照从小不怕火,三岁起跟着耿老铁敲敲打打,五岁上已能整出一片平铁。

  耿老铁拿着那片歪歪扭扭的铁片仔细端详,几天都没说话。

  某天早晨,他突然卖了拉磨的老马,再加上一条左腿换来的朝廷恩赏银扣,熔秤了整整五两揣在怀里,将耿照带上朱城山,向在府前做门房的昔日老官长一径磕头,依然什么也没说。

  在耿老铁心里,或许只有朱城山上的白日流影城,才不致埋没了他的儿子。

  朱城山雄峙东海太平原,号称「沃野太平第一峰」,自来便是天子封禅祭天的首选。自独孤氏于平望都城插上白马旌旗以来,朱城山便是本朝的宝地,太祖独孤弋于山上营建城塞,封予宗室,流影城主世袭一等昭信侯,领山下承恩、王化、怀远、天长四镇共九千五百余户食邑,岁岁免贡,恩遇备至。

  这样的安排有两层目的:太平原历有王气之说,据之堪可成王,独孤阀当年便是由此兴兵。占山筑城,可保独孤氏发迹的龙脉永固,王气源远流长;暗地里,则寓有监视东海诸藩、诸州治,以及当年协助独孤弋打天下的东境武林势力的深意,其中也包括「青锋照」与「赤炼堂」等两大火工派门。

  东海饶富盐铁,历为中原正统的兵冶财库,昔年北方的异族铁骑横扫中原,独孤阀起兵相抗,全仗青锋照、赤炼堂供应军械,才得以苦苦支撑,终与人称「中兴第一名将」的西镇节帅、大将军韩破凡东西合兵,完成驱逐鞑虏的匡复大业。皇朝肇兴,京城平望都虽设有军器监、神械局等官派作坊,但天子点阅出游的仪仗铠械等仍命青锋照与赤炼堂承制,岁岁翻新,既予皇恩,亦怀旧情,一时传为美谈。

  白日流影城不走青、赤两家的路子,专为武林名家造剑,量愈少而质愈精,数十年来别开蹊径,卓尔成家,与青锋照、赤炼堂等并称「东海三大铸号」。

  流影城于山下物色学徒,拣身家清白、能吃苦的。耿照出身不算清白,靠门房大力疏通,勉强进了辰字号房,谁知房里四名师傅无一肯收,正唤家中领回,门房灵机一动,提议送去长生园。

  原来埋阴铁的地方常有作祟之说,传得绘声绘影,谁也不爱去,干脆搭起草庐,供年老无依的匠人栖身顾守。只是园子离城甚远,日常不便,还需一名帮忙跑腿的人来使唤。

  耿照就这么留了下来,在盛传闹鬼的阴院里打杂。那年他才六岁。

  头一回看见七叔,耿照差点吓晕过去,终于明白闹鬼之说从何而来。

  七叔没名没姓,就叫七叔。

  七叔只有一条手臂,右臂齐肩断了,连带削去半边腰股,所以身子老屈一边,活像条半生熟虾。像这样的刀伤,七叔全身有许多条,最严重的一道在脸上,那刀剁碎了他的左眉、鼻梁和右颊骨,让七叔的脸看起来像是摔烂的两丬泥钵,落刀处深深陷入,伤口却又结起纠结浮凸的紫红息疤,说话时老带着呼噜呼噜的含混水气。

  据说七叔受伤后就住到长生园来了,起码有二、三十年的时间,铸炼房的师傅多没听过这号人物,只说园子里不太干净。

  很少有人知道,七叔不但还能打铁,而且手艺十分了得,执敬司的横二总管经常秘密前来,亲手交付图样,上头密密麻麻写着字,取件时也多不假他人;时间久了,二总管与耿照熟稔起来,才有后来调升执敬司的事。

  尽管七叔技艺精湛,但独臂到底是不方便,因此耿照除了生火掌炉、淬火打磨一手包办外,十三岁上便已取代七叔的右手,执锤上砧,打出平生第一柄刃器。

  那把刃首斜平、单面开锋,既不像剑也不像刀的东西,至今仍悬在草庐壁上。耿照自己看得脸红,七叔却说有「初犊无畏之气」、「正锐得紧」,说什么也都不肯取下。

  耿照「咿呀」一声推开柴门,踩过蔓草丛生的石板铺道,破庐里残光褪影,壁上正斜斜浮着那柄「初犊」的剑形,一切都跟他两个月前离开时没有两样。偏堂青幔揭起,畸零佝偻的老人探出头,几乎埋入眼褶的细小瞳仁微微一绽,浓厚的白翳里似有光芒。

  「回来啦?」七叔似乎并不意外,一指竹凳:「坐会儿。」

  耿照这几日总记挂着他的身体,好不容易见了,一时却不知说什么好,安安静静坐下来。七叔歪着身子靠上凳,随手抄起几上的破蒲扇,有一搭没一搭的搧着,昂起另一只黄浊的眼睛:「横疏影派你来的?」

  「嗯。二总管让我跑一趟断肠湖,把东西交给水月门下的二掌院。」

  「那是挺重用了。你去了这么久,吃住还惯不惯?都干些什么活?」

  耿照笑道:「也没什么。跑跑腿、打打杂、使些气力,说不上特别的,只是从前干活都打赤膊,现在是里外三层,包得跟粽子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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