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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昆仑

一觉醒来，天已经黑了。微弱的炉火不足以释放热量充盈整个房间，而沙辛掀开被子坐起，让冷意直接扑到了还不习惯的身上，动作利落，没有半点的不情愿。

他在明教大漠训练的时候，有更多残酷的环境，现下有房间有火炉有被子，已经是当时想不到的奢侈了。

整个村落里都是他喜欢的安静。这个村子在昆仑其实挺普通的，唯一说得上得天独厚的地方就是它临近龙门荒漠，又不在进出昆仑的主要路线上。谁会想到无限的荒漠之后会有一个温馨的冰原小村呢，沙辛也是碰巧遇到了，便选择了在这里定居。

这个村子属于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那种，由于其他村落都要远一些，这里为了村民方便，还有些小商铺，所以这里住着的人远比沙辛想象得多很多，而且其中不乏有身强力壮的铁匠。

沙辛考察时差点吃了亏，小村子其实也是避着恶人谷的势力才不往其他被控制的村落附近迁移，这里的人也就分外地排外，何况沙辛背后那两把明晃晃的双刀根本就是杀人的凶器，自然是很快被赶了出来。

身为明教，其实他完全可以用暗尘弥散隐去身形，然后悄然进入不被发现，但他不愿意如此小心翼翼，而且他这么做也是很直接地去试探这个村子的战斗力。他记得那天是个十六，月亮那么圆与那么亮，可他依旧能遁隐身形，悄然无息地潜入每一家每一户，手起刀落，屠了个痛快。

谁说暗杀不够爽快。沙辛自己非常沉溺这种感觉。予那些在睡梦中毫无防备者死亡，不是更有神灵降世阎罗索命之感么？

当他一户不差地杀了人，把所有从温热柔软到冰冷僵硬的尸体全部拖到村落中间时，他三步并作两步踩上去，站在最高处，对着已经要隐去形状的白月微笑。他张开双臂，两手各挽了一个刀花，再把刀收回背后，得意的模样不逊于那些被追捧的名伶一般，连骨头缝里都透着骄傲与喜悦。

这个村子从此就属于他了。

他是个除了杀戮和性欲外都很容易被满足的人，甚至他不愿意承认的是，他其实也在不断向事实妥协，荤素不忌，只求舒缓积压的欲念便好。

之前的小少爷无疑是让他醍醐灌顶，深刻地明白了什么叫做享受。哪怕被箍得死紧，没有半分的主动迎合，他也得说，上等货当真是销魂的。

连他一贯平静的睡梦都被搅乱，没什么具象的情景，却还是搔在心尖上，有点痒痒的，忘不掉。

不过他为了这个上等货付出的代价也不小。

从藏剑山庄制造押运，又是军备，真若是跟着一起销赃，那必然能分到相当可观的财富。

这嫖资也当真是有些贵了。那么多钱，花魁都够买下来了吧，可惜，他也就只吃到嘴了一次，还在狭窄的车厢里，有诸多的限制，并不能彻底尽兴。

况且，他还是要生存的。

龙门沙漠的商队已经比以前减少了六成，沙盗们开始内斗，变相削减了些人员，导致那些被高手押送的物资根本抢不下来。沙辛是明教弟子，论起多年所学，比野路子的沙盗要强上不少，可明教的路数更倾向于遁形暗杀，反倒没有沙盗那种武勇。

像今日一般，趁商队不觉砍杀一波，搅乱他们的步调这种事沙辛做得顺手，然而当他们回神后，正面硬拼的话，沙辛必然占不到优势。他和沙盗合作是寻求掩护，现在掩护弱了，他们硬要出手只会伤亡更多，到时候就把后来的好货送给别人了。

还是要继续忍受这种寂寞，沙辛有些许不甘，尤其是在暂时被满足过后，他就更加想要肆意的快活。握上门框，他差点就要把那在寒夜里脆弱的木头掰断，却有奇异的声响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让他暂时放过了这扇门。

那一阵阵轻且无规律的声响在寒风呼啸中并不是那么清晰，偏叫沙辛这个耳力好的给捕捉到了。他单手抽刀，第一感觉是有野兽入侵——他的马厩距离房间远些，是听不见声音的，而这在这冰原之上，人才是脆弱的，久久不能适应环境的那方，有着厚厚皮毛的野兽则是真正的冰原霸主——当然，沙辛并不畏惧它们的突袭，还恨不得多来几只，省却他去设陷阱引诱的麻烦了。

但刀在手中旋了一圈，也不见有其他异动。那声音的远近一直没有变化，根本不像是有大型的活物在周遭逡巡的样子，更不要提体型小些要不断跑动保持体温的小小下酒菜们了。

沙辛迟疑了一下，慢慢把刀收回背后并收起战斗的姿态站直身体，仔细分辨声音的真正来源，最后，他把目光锁定在了那个被他丢在院落里的车厢。

他踩着幻光步靠近那被风吹得有些不稳当的车厢，彻底撩开那还算厚重而没有完全扬起的布帘，就看见了方才还在被自己回味的小少爷垂着眼皮，抬着渗血的食指，再一次扣上那积了些血渍的木板上的小坑。在它上面，还有几道模糊的血痕，看样子是抓出来的。沙辛能想象到他一遍一遍得抓，指甲磨断了以后就是指尖的肉去刮蹭，被木刺扎得鲜血淋漓都不曾停止，就像以前还在明教时抓到后关押起来的那些囚徒，在无尽的折磨中崩溃了神智，却依旧妄图徒手挖出个永远不会存在的洞，给自己造一条逃出生天的路。

帘子撩开后寒意更甚，沙辛发觉叶铭昕对此却没有明显的反应。他旋即轻轻一跃上车，蹲在叶铭昕身边查看情况。小少爷根本没有半点完整的布料蔽体，仅剩的就是背后的那片早就被血浆了的衣服。那身细腻的白皙皮肉被冻得发青，倒是愈发像那种值好价钱的冷色瓷器，在还浅淡的月色里莹着些许微光，叫沙辛忍不住伸手去摸。

掌下是一片温热，连沙辛都不由得收起五指握紧了点他的大腿。作为度过明教抗寒训练的弟子，沙辛自然是清楚的，眼下这几乎是回光返照的迹象，只要再过不久，入了夜后时间就更短，再至多一个时辰，叶铭昕就会被冻死。

这小少爷竟然还活着。

他诧异地微微偏头，就发现被一双眼瞪着。虽然没有掌灯，沙辛的夜视力却也是比寻常人强上些的。他的眼白上布满赤红的血丝，如同几日几夜没有睡过觉一样。那双纯黑的眼瞳有些许涣散失焦，依旧尽可能死死地盯着沙辛。整颗眼球上蒙着一层不会被冻住的，盈满眼眶且几近溢出的水，潋滟寒凉，是叫纤薄刀锋上映月而显的光华都溃败的美。

他以为大漠才能滋养出如此的不羁之色，那婉约柔情的江南怎么锻得出如斯强韧的意志？沙辛在兜帽下的双眼眯起，觉得不想像之前那般放人去死了。

休息前后的单纯而浅显的肉欲不再是他动摇的唯一原因了。叶铭昕自始至终都没有求神拜佛，而且他全身也不见半点属于教派里的东西，那么他应该是没有信仰的。

没有信仰，又是什么支持他活下来呢？总该是有所求的，不然大不了一死了之，还省却了这般折磨。

明明伤重又在天寒地冻之下，还没放弃。

很有趣，真的很有趣。

沙辛笑了起来，他还想到了一个更绝妙的点子。

******

叶铭昕是废了大力气不让自己睡着的。

他被这里的天气冻得脑袋胀痛，思路却清晰，这多少也有些得益于老师傅们的提点。

他自被那禽兽般的明教生生做晕的昏迷中醒来，刚好是对方收走他的轻重剑和去拴马的时候，这对于他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他的武器没有留在龙门荒漠，它们近在咫尺。

那么下一步要做的就是求救，离开明教的掌控范围。

这说得轻松，实则不然。

除了风穿过车厢小窗吹出来的哨音，周围再也没有一点动静，就连贴在车厢的木板上听也是如此。他大概知晓了自己身在一个偏僻无人的角落，可还是不放弃地制造出他所能够做到的最大的声响。

他不能绝望，只能期盼再下一下，能听到人的声音。

没有。

只有风，没有人。

天色慢慢暗了，而他却早就不知今夕何年。他不再抓挠，仅剩的力量只够他每次用尽全力抬起手指，然后落下都不再是自己控制。他就这么敲着，是敲给自己听，一下一下，证明自己还活着。

他不能睡，睡了，可就再也起不来了。

而现在，他似乎得救了，又似乎不是。

他被沙辛从车里拽出来，扛在了肩上，光裸有伤的双腿接触到他身上那层冰冷的衣料时，竟不觉得凉，而后透过缎面传来的体温才真的让他打了个激灵，使由于倒置而愈发混沌的头清醒了一瞬。

他才意识到，自己因为饥饿而疼痛的肚子在能够被结实的肩膀抵住后，感觉到所谓的“舒适”——别管出身怎样，人命都是很贱，真的很贱。

下一刻，天旋地转。他闭上双眼，结果没有落到冰面上。他被换了个姿势，像托小孩一样被明教托起来，双臂再一次被迫环绕在那人的脖子上，而大腿之下是为了撑住自己体重而交叠的双臂。

多好的机会，那喉管就在自己的大臂之下，倘若有气力，他定然会扼住这人的喉管，再一个错力，拧断他的脖子。

然而他做不到，也不想做。

喷洒在自己胸膛之上的气息是热的，肌肤贴上对方裸露不多的部分脸侧、脖子和胸口也是热的，膝盖、小腿甚至双脚碰触到的身子也是热的。哪怕自己不再那么畏惧寒冷，向往热力的本能还是在撕扯他所剩不多的清醒。

大概是，暂时得救了吧。叶铭昕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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