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來了！」江晚吟掛了電話，煩躁扶額。

「怎麼了？」藍曦臣憂心地看著他，「不舒服嗎？」

「沒事。」他抓著毛巾走進淋浴間關上門，扭開水龍頭之前聽見藍曦臣走進隔壁的淋浴間。

一時之間兩人都沒說話。

他知道藍曦臣在等他開口。

微溫的水柱當頭淋下，十分暢快。

江晚吟用手掌抹了把臉，忽然問道：「曦臣，你家裡人逼婚嗎？」

「確實問過，但不至於到逼的程度。」藍曦臣溫潤的聲音穿過水聲和強化玻璃隔間傳來。

江晚吟嘆氣，「我就說，現在讓我相親也未免太早。」

「晚吟真的去相過親？」藍曦臣的聲音聽起來頗訝異。

「對。」江晚吟不滿地說：「我爸媽太急著抱孫子了吧。」

「相親場合的話，也不難解決。」藍曦臣想了想，笑著說：「以前有個朋友教過我簡單的處理方式，非常有效。我有幫他解決過問題，你要不要試試？」

「怎麼說？」江晚吟好奇問。

兩人關起水龍頭，下身圍了條毛巾，幾乎同時踏出淋浴間。

藍曦臣側頭看他，難得以玩笑口吻說道：「嗯，差不多就是，美人計。」

江晚吟詫異，用意味深長的眼神打量了他全身上下。

「……」藍曦臣想說，你的眼神實在讓人覺得……我不只少穿了幾件衣服，連下身的毛巾都是透明的。

他想了想，拿出運動包裡的土氣膠框笨重眼鏡戴在臉上。

鴕鳥心態。

江晚吟杏眼圓瞪，一秒後，男子更衣室忽然爆出驚雷般的大笑聲。

「噗哈哈哈哈！」江晚吟單手扶著門框，指著他狂笑到連眼淚都飆出來。

藍曦臣先是發窘，但轉頭看見一旁全身鏡裡映出的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濕淋淋的頭髮、光溜溜的手腳，巨大土氣的眼鏡，重點部位只圍了一條毛巾，根本就是在玩處罰遊戲的搞笑藝人啊。

「藍曦臣，你、哈哈哈，沒人跟你說嗎？你就是個活寶哈哈哈哈！」

江晚吟還在大笑，藍曦臣怕他擋在淋浴間門口影響別人使用，無奈笑著摟住他肩膀把人移到更衣區，任他靠著自己狂笑個夠。

藍曦臣自己都沒發現，江晚吟靠在他身上笑得縱情疏狂的時候，他的眼神有多柔軟。

就像看著戀人那般，既寵溺又依戀。

江晚吟事後倒是略有反省：淋浴間和裸體，他的習慣挑釁動作，畢竟像在佔人便宜似的。不過，藍曦臣身材真是不錯，典型穿衣顯瘦、脫衣有肉，人不可貌相。

清晨五點半，藍曦臣洗漱過後，穿著運動服走到自家後院做例行鍛鍊，在一樓門口遇到藍忘機，兩人在院子裡望著逐漸明亮的天空紮馬步站樁。

兩人雖然都住在北山大學附近的教職員宿舍，那宿舍是小型單人公寓，一樓有個種滿綠樹的中庭，兩人就按照在老家的習慣，清早鍛鍊後各自出門上班。

「雨季快過了吧。」藍曦臣看著萬里無雲的天空感嘆道。

「嗯。」藍忘機數足了時間，換了個姿勢單手倒立。

「忘機，你最近挺高興的，前幾天晚上也遇到你出門送東西。莫非是……」藍曦臣微笑，也換了個倒立的姿勢。

「嗯。」藍忘機看著上下相反的遠方風景，低聲道：「兄長，我想帶一個人回家。」

藍曦臣輕笑，坦承道：「我想，我也遇到了這麼一個人。就在雲夢市。」

藍忘機神色複雜地轉頭望著他：「一個刑警？」

藍曦臣呼吸一滯，險些歪倒，連忙用另一手穩住自己的姿勢，苦笑不已：「不會如此巧合吧？」

「……」

幸好藍曦臣了解自己也了解親弟，兩個人喜歡的類型應該是南轅北轍。

於是他小心翼翼地追問：「他個性很彆扭？」

藍忘機立刻大大鬆了口氣。

藍忘機問他：「叫什麼名字？」

藍曦臣微笑道：「他叫江晚吟。」

藍忘機頓時明白了一大串宛如從田裡拔蕃薯般盤根錯節的利害關係。他心想，回頭要跟魏無羨談談。

出於好奇或什麼別的江晚吟還弄不清楚的原因，總之這事情就定了下來。

五天後那個天殺的相親日子，江晚吟親自到藍曦臣的辦公室接人。

不過，他雖然心知藍曦臣的出身其實比他平時刻意的偽裝好得多，但仍然吃了一驚。

江晚吟打開藍曦臣個人辦公室的門，訝異地看著正在調整領帶的高大男人。

沒有洗舊的棉質上衣，沒有看似睡亂的頭髮，沒有土氣的膠框厚鏡片眼鏡。

站在辦公室裡的男人修偉英挺，五官俊朗，他換了熨燙得一絲不茍的天藍色襯衫和黑色西褲，正在低頭用右手扣著左手的袖釦，本來就身高腿長，合身的襯衫將他的寬肩窄腰線條完美勾勒，簡直是時尚雜誌裡的超模身材。他順手將頭髮撥了撥，轉頭看江晚吟。

「晚吟，怎麼了？」

藍曦臣溫和微笑，他喜歡江晚吟驚訝地盯著他看的表情，怎麼說呢，總覺得非常可愛？

平常看他一副不修邊幅的樣子，打扮起來竟然這麼好看……江晚吟暗自咋舌。

「幫我一下如何？」藍曦臣走過來，自然地將右手腕遞過去：「我左手扣不了右手鈕釦。」

「怎麼可能？」江晚吟回過神來，挑眉道：「用左手扣釦子有何難？」他說著伸出左手，不到一秒的時間就幫藍曦臣的右手袖釦扣上，動作完全沒有非慣用手的滯塞。

藍曦臣訝異地看著他：「你是左撇子？」

「不是。」江晚吟搖搖頭，又補充道：「喔、但我左手也能寫字。」

「……兩手都能用？」藍曦臣微微睜大眼。

「對，我兄弟說我是怪物。你跟我對練的時候不會覺得左邊特別容易被打到嗎？」江晚吟聳肩，雖然表情裝作不以為意，但看見他一臉驚奇，感覺挺滿意的。

「換好衣服就走吧。」

晚上六點零一分，江晚吟獨自出現在市中心一間星級飯店大廳，他本就身高腿長，長相俊美，平時勤於鍛鍊，隨意將左手插在銀灰色風衣外套口袋中，幹練氣場外放，金碧輝煌的巨大水晶吊燈下，搶眼得使人頻頻回頭張望。

他問了飯店接待人員父母在的位置，便大步走向令他煩躁的場合。

他走進裝飾古典的包廂，點頭示意道：「爸、媽，我來了。」

「終於來了。」虞紫鳶笑道，「快過來坐。」

他不確定正式相親場合是不是一定用這種成員組合：對方父母、己方父母、雙方男女當事人，還有一個疑似『媒婆』角色的長輩，圍著一張大型的方桌分坐兩側。樸素的中年夫婦身旁，坐著一位身材纖細、面容嬌美的年輕女性，名叫羅青羊。

他耐著性子撐過用餐、介紹和兩方彼此用讚美的客套話你來我往的固定行程，終於雙方長輩退場，讓小輩們可以獨處培養一會兒感情。

江晚吟勉強提起精神，禮貌邀請她到飯店二樓的酒吧一敘，這才注意到這次的相親對象是蘭陵刑事局局長介紹來的女刑警，是個同行。

「這麼說來，羅小姐是蘭陵的刑警？」兩人選在酒吧角落靠窗的方桌坐下，江晚吟隨意找話打破沉默。

「是的，我是鑑識科。」羅青羊矜持點頭，長輩一路應酬下來，也看不出來對他有沒有興趣。

「妳也認識金子軒？」

「對，他是重案科的。」

「喔，我倒是跟他不對盤。」江晚吟聳肩，又順便看了看錶，莫名的焦慮。

羅青羊注意到了，垂下眼眸輕聲問道：「江先生，請問你對於自己的結婚對象，有怎麼樣的期待呢？」

江晚吟看了她一眼，漫不經心道：「年輕漂亮、賢慧顧家、性情溫順，廚藝好、崇拜我、以丈夫為天，我在的場合不要隨意說話，事事遵從我的意見。」

「……」羅青羊露出一個勉強的微笑，心裡開始盤算自己會有幾項不符合。

「喔，當然要孝順父母，婚後要辭職、勤勞顧家，能多生幾個小孩，我比較喜歡兒子。基於優生學考量，智商一百三十七以上，有大學學歷，身高不得低於一米六五。」江晚吟補充。

「……」羅青羊再有禮貌、性情再好，心裡瞬間也差不多跑過一百隻草泥馬，她為難地說：「還要考智力測驗嗎……？」

江晚吟聳肩，不以為意：「不用啊，跟我說十分鐘的話，我差不多就能判定對方的智商在哪了。」

藍曦臣都快聽不下去了，兩分鐘前他才走到江晚吟背後的空桌坐下，聽完部分對話只能兀自苦笑。這標準，別說是那位小姐了，換成任何一位女性，脾氣暴烈點的，怕是要把手中的水杯往江晚吟臉上砸。

難怪這人相親都失敗，到底是太誠實，還是太白目？

他轉過身來，故做訝異：「晚吟，你怎麼在這裡？」

江晚吟一愣，幸好還記得站起身裝作意外偶遇的樣子，往他肩上一拍：「嗨，曦臣學長。真巧啊，一起坐？」

藍曦臣起身對羅青羊露出抱歉的微笑。

他身材高挑，穿著合宜的深色西服，左胸前的口袋裡放著精緻的真絲手帕，昳麗面容浮現溫煦的微笑，簡直是古典名畫裡走出的貴族紳士樣版形象。

太帥了。就像任何一位抵擋不了白馬王子求愛的公主，羅青羊不得不小臉通紅。

「不會太打擾兩位約會嗎？」藍曦臣俯身問道，聲音溫和。

「不、不打擾，我跟江先生也是今天才認識。嗯、看看時間也晚了，我該告辭了。」羅青羊回答，雙手緊張地握住皮包站起來，還被穿不慣的高跟鞋絆了一下，被藍曦臣扶了一下手肘才站穩。

「哎、謝謝！」羅青羊羞紅了臉。

「不要緊嗎？那我送小姐出去？」藍曦臣又露出格外迷人的微笑。

江晚吟全程圍觀，忽然有點不爽。

兩人送羅青羊到飯店門口並且叫來計程車，藍曦臣親自開了門將人送走，站在原地微笑揮手。

「演完了吧？」江晚吟瞇著眼站在他身旁，冷冷道：「你太誇張了。」

「會嗎？」藍曦臣疑惑。

「……總之我感覺糟糕，陪我喝酒去。」江晚吟瞥了他一眼，往酒吧走回去。

藍曦臣有些不明究理，但仍是跟了上去，兩人到吧台坐下，江晚吟招手就點了威士忌不加冰，不說話仰頭灌了一大口。

藍曦臣苦笑陪坐，不知道為什麼這青年好好的突然就賭氣了。

另一方面，坐在計程車上的羅青羊正拿著手機，瘋狂地發訊息給自己的好友抱怨今天的相親對象有多離奇。兩人的打字速度都極快，一分鐘內螢幕上的對話和驚嘆號彷彿滾滾河水流過，連司機都忍不住斜眼側目。

情情：『這年頭還有人說事事應該遵從丈夫的意見！？他怎麼不乾脆說最好太太不能識字！』

綿綿：『是啊，不過後來出現的男人實在帥，又溫柔又紳士！名列我近二十年看過最帥男人名單。』

情情：『這年頭太帥的男人都是gay，笑得好看的舉動紳士的格外gay啊！』

綿綿：『很有可能，我跟那對象一坐下來，對方沒兩分鐘就故意挑了那對象後面那桌坐下，又沒兩分鐘就回頭搭訕了。我看那對象急不可耐就想跟人走，保不準他們本來就在交往。』

情情：『這麼說來，很有可能是你對象瞞著爸媽跟男人交往，被強迫來相親的。』

綿綿：『阿情我覺得你真相了！剛剛俊男對我笑，我感覺背後有人在瞪我，那眼神嫉妒得都要燒起來了。』

情情：『沒辦法，妨礙別人戀愛會被天打雷劈。』

綿綿：『冤枉啊！明明我才是苦主！Gay跑來相什麼親啊！』

情情：『不過這種人也別找女人結婚了吧，三從四德什麼鬼？就算不是gay，也是出來禍害人間的地雷股啊！』

綿綿：『不能認同妳更多了！感謝那位俊男拯救世界女性同胞！』

「小姐，到了。」此時計程車在一處辦公大樓前停下。

「謝謝。」羅青羊遞了鈔票過去，下車後獨自站在大樓門口吹著夜風，看著蘭陵市刑事局的金色招牌，落寞喃喃自語：「我怎麼就回來了呢？」

不該答應局長亂牽紅線的，這下尷尬，對方明明是個大地雷，明天還要面對愛當媒人的局長逼問。

乾脆申請調職吧，逃到別的地方去。羅青羊心想，反正本來就是孤身一人，沒什麼好不能走的。

於是羅青羊申請調職到全國技術最先進的雲夢刑事局鑑識科，因為擁有一手厲害的縫紉技術，一天到晚被上司魏無羨派去做人骨拼圖，成為同業間的名人，最後跟資訊部門的網管結婚，生了一個可愛的女兒，過著愉快的日常破案生活，這是後話。

飯店的鋼琴酒吧裡，江晚吟喝掉第二杯威士忌時，臉已經紅了。

藍曦臣伸手蓋著玻璃杯口，搖頭勸道：「別喝了。」

「哼。」江晚吟盯著他的手，賭氣地伸出手指去戳他手背：「拿開，我還沒喝夠。」

「你要醉了。」藍曦臣憂心地望著他。

「要醉就是還沒醉的意思。」江晚吟斜睨他一眼，埋怨道：「我相親又失敗了，都是你害的。長得很帥真了不起。」

「你也不喜歡相親吧？為什麼要答應呢？」藍曦臣苦笑。

「你不認識我媽，她堅持的事誰也阻止不了。」

「即使你不喜歡？」

「這世界上還沒出現讓我一看就喜歡上的女人。」江晚吟得意地說。

「……」藍曦臣難得使壞地想，搞不好你這輩子都沒機會了。

「幹嘛？不認同？」江晚吟看他一臉不信的表情，不高興地又點了一杯酒。

藍曦臣阻止了酒保，按著他的肩膀說：「晚吟，回去吧，別喝了。」

江晚吟瞇著眼睛看著眼前的杯子，金色酒液和昏黃微光，映得他的眸光浮浮蕩蕩，半晌，他說：「至少這杯喝完。」

「不行。」藍曦臣搖頭。

江晚吟把手裡的杯子往他前面一推，蠻橫道：「那你喝。」

「我不喝酒。」藍曦臣嘆息。

「你喝我才走。」江晚吟試圖激怒他。

藍曦臣也有些焦急了，握住威士忌杯，嚴肅地說：「我喝完，就一起走。」

「好。」江晚吟漂亮的杏目充滿挑釁。

這是場chicken game。

藍曦臣端起酒杯一飲而盡，乾脆把杯子放下。

江晚吟還要說話，卻發現藍曦臣忽然安靜下來，眼眸低垂，濃密如扇的長睫毛在眼睛下製造出一小片陰影，讓人無法看清他是否真的閉上了眼睛。

其實他沒有醉意。這點酒量只不過是平時應付應酬的開場而已，只是今晚不知為何，總覺得氣著藍曦臣，卻不明白原因。

是他任性。

他充滿好奇地撐著臉頰，仔細端詳著藍曦臣的靜止不動，發現他真的睡了，有些訝異。

醉了就睡嗎？

不只脾氣好，還酒品好，不僅長得帥，還智商高。這個人啊……

這個男人不說話的時候，反而使人更容易注意到他。

摘下厚重眼鏡的側臉，總是端著溫煦的微笑充滿書卷味的穩靜氣質，天空色的真絲襯衫順著精實的頸部和背部線條蜿蜒而下，十分襯托藍曦臣偏白的膚色，而黑色西褲剪裁合身，即使是最普通的坐姿，也足以將下背到臀部的那抹好看弧度強調得曖昧又性感。

也難怪他平時要把自己打扮得像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土氣阿宅路人，這宛如稀世珍珠般的本質，若想過安生平靜的日子，只能小心翼翼將自己埋藏在深海沙礫之中，要是被人發現了，還不爭搶得頭破血流？

江晚吟暗自感慨，他知道藍曦臣低調的原因了。

像是感覺到若有實質的視線，藍曦臣忽然睜開眼睛，轉過頭對他展開一個太過爽朗的笑容。

「晚吟兄，早安！」

「什麼？」青年愣住，差點低頭看錶。早？

藍曦臣的眼角掛著陽光都失色的明亮笑容，認真地說：「每個星期一見到晚吟兄，都覺得你真好！特別是你看人的眼神，像有電流通過！」

「……藍曦臣，你喝醉了。」他眨了眨眼，覺得自己跟藍曦臣完全不在同一條頻道上。

「多謝晚吟兄關心！我很好，完全可以把你扛起來轉三十圈！」藍曦臣笑咪咪地舉起手臂，展示他有力的上臂肌肉。

「我相信你。另外，不必稱兄。你可是我學長。」江晚吟扶額嘆氣。

「好的，晚吟賢弟！酒逢知己千杯少，難得與晚吟聚首於此，今日和愚兄不醉不歸！」藍曦臣拍打他的肩膀鼓勵道。

「……叫名字就好。」他誤入武俠單元劇的片場嗎？畫風怎麼如此詭異？

江晚吟伸手按住太陽穴，覺得頭有點疼，不敢想像周遭的人若是聽到了這邊的對話會做如何想，他勸道：「……我們先離開這裡吧。說了酒喝完就走的。」

「對！男子漢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我們走吧！」藍曦臣中氣十足地說道，站起身拉過他的手臂就要離開。

江晚吟瞠目結舌地任他拉走，幸虧臨走前還記得掏出鈔票放在桌上。

他心想，藍曦臣喝醉之後會有第二人格出現？

「回家吧！你的車呢？」藍曦臣宣佈。

「喝了酒不能開車，車子停在飯店沒關係，我再讓人把車開回去。你喝醉了，我叫車送你回去。」江晚吟站在飯店門口，對排班計程車招了招手。

藍曦臣重重往他肩膀一拍，讚許道：「好！不愧是正派刑警，酒後不開車，開車不喝酒！」

「……」江晚吟神色難明地盯著他看，半晌才說：「曦臣，有人說過你喝酒之後會變成別人嗎？」還有他肩膀骨頭快斷了。

「從未！」藍曦臣目露精光，「晚吟是第一個與我喝酒的人！」

「……那真是太榮幸了。」

計程車開到兩人面前，江晚吟打開後座車門把人塞了進去，隨即自己也坐進車內，對司機報出藍曦臣家的地址。

計程車流暢地駛進繁華夜色。

但江晚吟的苦難還沒結束。

藍曦臣開始說教。

「為了不讓家人傷心，就隱藏自己真正的心情，勉強去相親，若是成功，也是造就一對怨偶，她不愛你、你不愛她，婚姻很難幸福！屆時若是離了婚，也傷害了一位好女性！」俊朗男人眼神誠懇真摯地望著他，義正辭嚴道：「不要再答應相親了，晚吟！不值得，也不應該這樣苛待自己！」

「是、是。」青年按著額頭，違心地表示同意。

藍曦臣握住他的手，認真道：「晚吟年輕有為，頭腦又聰明，應該好好正視自己的心情！這個世界上，一定會有你真正喜歡、也真正喜歡你的人，去找他！你應該跟他在一起！」

被藍曦臣這樣誠懇勸了半天，江晚吟總覺得有些不服氣。

他忿忿不平地想，如果真的這麼容易遇到心愛的人，誰要去相親啊？他又不是自己願意的！

江晚吟不服道：「是……但我不知道誰真正喜歡我，也不知道那樣的人在哪裡。」他說完又覺得好笑，他為什麼要跟一個醉鬼這樣認真對話？

藍曦臣眼睛一亮，竟然說：「就在你眼前！」

「……什麼？」江晚吟震驚地看著他。

「晚吟，我就是真正喜歡你的！」藍曦臣臉上綻放自信無比的笑容，「我一定能給你幸福，克服一切難關！」

「……曦臣，你喝醉了。」青年傻眼，連被握住的雙手都忘記掙開。

「我可以證明給你看！」藍曦臣說完，竟然一把摟住他，往他唇上用力一印。

江晚吟受到驚嚇，下意識狠狠往藍曦臣的腹部一拳打去。

「嗚！」男人發出短促的痛吟鬆手。

「晚吟，你怎可如此！？」藍曦臣一臉難過地說道。

計程車終於停下。

「呃……客人，北山大學教職員宿舍到了。」司機開口勸阻道：「畢竟是車裡，請不要隨意使用暴力。」

「對不住。」江晚吟無奈道：「請等我一會兒，我把這人送回家就來。」

一分鐘之後，江晚吟把醉得人格都改變的藍曦臣送到他家門口，尋找鑰匙的過程中，吵鬧的說話聲驚動了住在隔壁的、跟藍曦臣長得十分相像的兄弟，他彷彿甩脫燙手山芋般將人推給那位之後，幾乎是狼狽地倉皇逃離。

江晚吟甩上車門，深吸了一口氣說道：「司機大哥，麻煩到雲夢刑事局。」

中年司機大叔眼神複雜地回頭看了他一眼，計程車再次駛離。

江晚吟坐在車上發呆，好看的杏目在黑暗中顯得模糊而浮蕩，車裡少了藍曦臣忽然變得死寂，而他仍不知道這種氛圍的緣故，是因為感覺孤單。

他忽然一拳搥在腿上，咬牙道：「可惡。」

藍曦臣為人謙和、脾氣也好，但那沒有表示他做事被動。

是江晚吟看低了他。

如今不可收拾。

夜風很涼，江晚吟大步流星走進刑事局大廳，問道：「某乙，魏無羨來了嗎？」

坐在大廳櫃臺前的菜鳥刑警某乙抬起頭，先是因為江晚吟身上的淡淡酒味而疑惑，又被他臉上難看的神色嚇住，隨即肅然答道：「沒有。」

「我兩天沒看到他了，怎麼回事？」江晚吟心情不好，說話火氣格外大。

菜鳥刑警某乙縮了縮肩膀，翻著桌上的值班表，小心解釋道：「魏科長前天就出差了，說是做技術諮詢。今天晚上他值夜班，估計晚點才進局裡。」

「他的鑑識科已經是全國生物檢驗技術最前端的部門了，還想投資新技術？」江晚吟挑眉，碎唸道：「今年他沒預算了吧。」

「江科長，聽說魏科長這次是去什麼商朝遺跡勘驗，好像是跟之前協助破案的那位考古學家一起。」資深刑警某甲解釋道。

「喔……」

「不過那位什麼考古的大哥氣勢很強啊。」刑警某乙說，「我見過他幾次，看人的眼神超級冷，比樓下的溫法醫凶起來可怕多啦，也虧魏科長敢跟人勾肩搭背的。」

「某乙，你這膽量要練啊！」刑警某甲勸道。

江晚吟揮了揮手，一邊往裡頭走一邊說道：「總之，知道了。他如果進來再通知我。」

「是。」

他穿過玻璃門往一樓後方的重案組辦公區過去，從口袋裡掏出手機按下快速撥號鍵。

像他們這種一線人員，電話一般二十四小時都不能關機，避免緊急案件發生聯絡不上。

魏無羨的電話很快撥通，開始響鈴。

但這次等待得很久，江晚吟不耐煩地數到第十響時電話終於被接通，魏無羨刻意壓抑的聲音從巴掌大的通訊裝置裡傳出：「……幹嘛？」

「你今天輪值夜班，人呢？」江晚吟也不客氣。

「嗯呃……唔，十一點會回局裡。」魏無羨不知道在做什麼，說話吞吞吐吐。

「幫你留點夜宵？」江晚吟心中疑惑，但也沒多問，他轉頭瞄一眼牆上的掛鐘：九點二十分。

魏無羨沒有回答。

但他分明聽到模糊的聲響，像是……把重物拋落在彈性表面產生的摩擦聲。

「喂？你在聽嗎？」江晚吟皺眉。

「不必。」一道明顯不是魏無羨的低沉男性嗓音回答，魏無羨喘了一聲，喉嚨中勉強溜出一個沙啞的「別」字，電話就被切斷了。

江晚吟握著電話，雙腳像被黏住般釘在原地，臉色一陣發青。

大量的資訊、畫面像匯流的數字般衝入腦海，藍曦臣的吻、藍曦臣的微笑、無法移開的視線、超乎尋常的肢體接觸，魏無羨若有所指的提問，焦躁的心情，密閉車內的坦白，吹不散心中焦躁懸念的夜風。

——他覺得自己明白了什麼。

明白的同時感到一陣悚然。

但不是只對魏無羨。

也是對自己。

他對自己看待藍曦臣的態度，感到毛骨悚然。

「……媽的。」

藍曦臣醒來的時候，感覺頭部和腹部都陣陣發痛。他勉力坐起身，身上蓋的薄毯滑落，才發現自己躺在自家起居室的沙發上睡了一夜。

他拿手指揉著太陽穴試圖排除最後一點眩暈的感覺，試圖回想在這之前究竟發生了哪些事情。

他介入江晚吟的相親。

他喝了江晚吟的酒。

他酒後強吻了江晚吟。

江晚吟氣憤地揍了他。

「天啊……唉！」

一切想明白之後，藍曦臣忍不住伏在沙發靠背上，長長嘆了口氣，前所未有地感覺無地自容。

實事求是的藍曦臣三十年來第一次希望自己能什麼都不記得。

逃避心理是一回事，身為教授，星期一的固定授課卻躲也躲不了的。

閃耀的陽光照在窗台外顯得格外刺目，他前一天徹夜躺在床上，糾結在『希望晚吟蹺課』和『見了面怎麼道歉』之間輾轉反側，破天荒地睡眠不足，閉著眼睛恍惚更衣著裝的結果，便是誤以『本來面目』走上了講台。

其實也沒什麼。就是面容昳麗、笑意溫煦、身材高挑、穿著熨燙平整的襯衫和西褲，備受七到七十歲女性矚目的那個藍曦臣。

很不幸地，或者很幸運地，江晚吟依然準時坐在第一排，在藍曦臣走進教室，收穫了無數學生的驚艷目光和驚嘆鼓譟之後，青年臉色一黑，目光深沉地盯著講台上那人，顯示他的不高興。

下課鐘響，藍曦臣才一放下粉筆，就有學生一擁而上，七嘴八舌地問：「老師，你今天怎麼這麼帥？」

「不好回答跟課程無關的問題。」藍曦臣微笑，對左手邊態度特別熱烈的女學生問道：「這位同學，你對期中考的成績還滿意嗎？」

「老師，拜託期末手下留情啊！我願意寫一百萬個帥字春聯送您。」女學生笑著求情。

「嗯，還是應該多做一些練習的。」藍曦臣無奈。

「老師那你可以出一些練習題給我們嗎？老師又帥人又好，我們學習的熱情都提起來啦！」右手邊的學生也插口道，臉上盡是狗腿。

偏偏這片包圍男神的人牆把江晚吟擋在外圍，他們一個字也沒法說。

等到藍曦臣好不容易擺脫聊天的學生，江晚吟已經走了。

這不是就躲掉了尷尬會面嗎？

藍曦臣神思不屬地走回辦公室，坐在電腦前工作了許久，直到肚子發出飢餓的抗議聲響，窗外的路燈點亮，才赫然發現，原來這段時間他早已習慣有人陪伴，一起到吃晚餐，一起運動，聽那人犀利評論時事，看那人偶爾被自己無心的舉動逗得大笑，在清涼夜風裡沿著人行道散步，晚上送他回家時那偶爾瞥見的認真開車的側臉，以及每一次在家門口道別時，那人唇邊勾起的帥氣弧線。

他不在的時候，原來失去的東西有這麼多。

關於那個人的一切若書寫在紙上，便是四個字：思念成狂。

下一次見面還要等七天。

晚上八點半，藍曦臣在屋子裡思考許久，坐立難安，腦子裡全是江晚吟對他投以失望表情的想像，放在膝蓋上的學術論文一頁也看不進去，放在茶几上的水杯捧起又放下，他徒勞無功地起身做了一些家務想轉移注意力，最終仍是難以平靜。

他需要外援，藍曦臣的理智總算發揮了正確的功能。

他需要信任的外援。

男人走到家用電話前，拿起話筒，打給藍忘機。

這兩兄弟相處還真的很不像二十一世紀的人。

每天清晨五點起、晚上十點睡，鍛鍊身體古法站樁，每週固定一個時段討論讀書心得，偏好面對面談話甚於使用電子通訊軟體。

因此藍忘機接起電話，並且表示現在不方便讓他過來的時候，藍曦臣十分吃驚。

「暫時無法讓兄長過來，魏嬰在睡。」藍忘機低沉的聲音傳來，平穩的音色裡提到戀人的名字的時候格外溫柔。

兩人的宿舍都是校方提供給單身的教職員住宿的一房一廳格局，房子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缺點是室內隔音絕對差，起居室若有人談話，臥室必然受到打擾。

倒是五分鐘後，藍忘機自己過來按了電鈴。

藍曦臣依然沉浸在藍忘機有了戀人的震驚漩渦中——或許不應該那麼震驚，藍忘機似乎在大學時代就有過在意的人，但遲遲沒有結果。豈料上個月藍忘機才跟他提起『想帶一人回家』，現在就已經進度飛快，不但帶回家了還睡了！？簡直堪比火箭發射衛星升空。

「兄長，找我何事？」藍忘機面色如常地踏入客廳，眸色淺淡的眼睛裡透著難以察覺的饜足。

「忘機。」藍曦臣開了門讓人進來，忽然就不知道應該怎麼開口。但忘機的話，應該經驗比自己更……豐富吧？藍曦臣看著他的臉，心中百感交集。

怎麼會莫名產生這種彷彿吾家有女初長成的詭異心理狀態呢。

「兄長但說無妨。」藍忘機耐心道。畢竟兄弟相處多年，他了解兄長，一如兄長能辨識他的情緒，夜裡忽然聯繫，想來是遇上了困境。

藍曦臣欲言又止，最終還是嘆了一口氣，問道：「忘機，魏先生便是你說的那位刑警嗎？」

「是。」藍忘機頷首。

「我想去雲夢刑事局，見一個人。」

「江晚吟。」藍忘機肯定道。

「你知道？」藍曦臣感覺意外，他是提過這個名字，但藍忘機的反應太篤定了。

「……魏嬰告訴我了。」藍忘機絕少妄語他人是非，但那不妨礙他認真聽完魏無羨的爆料和抱怨，主要是針對那位行為上明確表現在談戀愛、但口頭上嘴硬否認的兄弟。

藍曦臣一臉困惑，「為什麼你、不、魏先生會知道晚吟和我的事？」

藍忘機恍然，原來自己才是唯一一個知悉所有事情始末的人：『魏無羨說他兄弟喜歡上一個北山大學物理系教授』、『兄長喜歡一個名叫江晚吟的刑警』、『兄長是北山大學物理系教授』、『魏無羨的兄弟就是江晚吟』，完全能推論出全部的事態。

「江晚吟和魏嬰是搭檔，他們相熟。」藍忘機看著困擾的兄長，最後將此間關係和盤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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