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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第49卷:破府刀藏),2

[db:作者] 2025-07-16 05:11 5hhhhh 4750 ℃

  耿照打铁出身,长年随七叔按图造兵,对于尺寸、份量异常敏感,边听着老人言语,也学他虚握五指,想像手里有一柄长两尺五寸三分、刃如柳叶,线条滑润如水的银灿钢刀,再为它添上三斤七两半的份量,令重心落于刀身前端,果然应势一沉,格外称手。

  少年一旋腕,幻想中的刀尖「唰!」一声昂起,沿霜刃直至尖端,彷彿能见它蛇信般昂然吞吐、颤动不休,胜似活物;钢质兼具坚、韧二长,正是七叔的拿手好戏。

  想像手里有把刀——这种事怎么想怎么羞耻,四下无人偶一为之,事后仍不免臊得面红耳热,遑论在刀皇面前为之!这简直是亵渎。

  但武登庸并无一丝异色,彷彿少年所为理所当然。不及惊赧,见老人也转了转手腕,不知怎的,耿照似能听见刀刃扫风的锐利声响,察觉老人手里的虚幻之刀,应有三尺五寸长,份量嘛……差不多是五斤上下。以前辈的魁伟身量,这般配置毋宁是十分理想的。

  老人信手挽了个刀花,斜斜指地,臂直身挺,说不出的轻松,却又说不出的森严,宛若在洁净无瑕的白砂之上,凭空竖起一块纯黑的峰岩,一方天地的威势与气魄俱都凝于这小爿角的枯山水间,似拙实巧,小中见大,令人难以移目。

  「武学中有云:『剑走青,刀走黑。』刀背厚刃薄,运使之际势头刚猛,世人以为杀器。殊不知,那是门外汉的愚见。「武登庸续道:

  「剑两面开锋,尖端奇锐,周身皆可杀人,主攻,古之帝王以为权柄;刀单边开刃,使刀之人藏于刀后,以守为主,是为君子之器。

  「今人论剑,或以武儒为源始,但昔年武儒一脉宰制东海时,门下刀大于剑,乃以刀器为宗。后来发生内斗,使刀这派被使剑的斗倒了,高手殒落,绝学封藏。得势的一方大笔一挥,索性将剑订为宗器,抹去故史旧迹,好教失败的一方永世不得翻身。

  「得势的剑,遂成兵器之主流,钻研的人越多,成就斐然,地位便越见崇高;失势的刀,高手、经藏……就连传承都被彻底断去,沦落江湖底层,贩夫走卒俯拾可得,与锄头棍棒一般,常见于乡里斗殴,人皆以为俗鄙。所以说庙堂也好,江湖也罢,这些个读书人争权夺利的手段,永远是最黑最毒的,奸淫掳掠最多就拿你一条命,落在他们手里,不止刨你祖坟改你族谱,还教你断子绝孙、传你万世骂名,再没人能替你说几句。」

  耿照没料到听老人讲述刀道,会听到一段残酷无情的斗争,更万万想不到是发生在儒门之内。按武登庸所说,若非经此巨变,当今之世,恐怕仍以刀器为宗,视刀为「君子之器」,武儒宗脉的那些隐逸高人孜孜矻矻,钻研的是刀而不是剑;绿林好汉打家劫舍,镖师衙差日常所携,也不能是地位崇高的刀器了,可能得是短棍匕首一类——

  仔细一想,这可是不得了的变故啊!可说是整个武林都变了样。

  武登庸将少年的诧异看在眼里,却无意于此间盘桓,更不稍停,徐徐道:「明白历史之变,便不会犯『刀如猛虎』的毛病,一味追求勇猛剽悍、刚劲有力,终身摸不着上乘刀法的边。你仔细想想,运使刀械,是不是防守比攻击更得心应手,同样是缺乏招式理路,立于刀背之后,要比和身扑向敌人,要来得更理所当然?」

  还真是。无双快斩不重招式,讲究出手连续、水泼不进,耿照以三易九诀析出十七式刀法,经阿兰山两战去芜存菁,并成十二;及至「落羽天式」弃绝原形,合四式于一招,最后只余九式,却与无双快斩奋力抢攻的精神颇见扞格,几看不出两者的渊源。

  耿照甚感疑惑,在冷鑪谷时曾向老胡讨教。胡彦之见他试演九式霞照刀后,默然良久,忽放声大笑,摇头喟然:「我没东西教你啦,你小子真箇是奇才!」才老实承认:当初说什么猎王所授,纯是胡扯,是他灵机一动,将鬼先生传授的天狐刀刀意,加上天门剑脉的双剑运使法门,融合成一门速成的快刀法,供耿照仓促间防身用。

  狐异门嫡传的天狐刀,据说脱胎自「天下三刀」之一的《稽神刀法》,算得上是一门上乘刀艺。鹤着衣昔年与胤丹书情同手足,曾联袂闯荡江湖,屡经患难,武学上得胤丹书点拨甚多,对狐异门的刀法、轻功,乃至内家功法均有涉猎,在培养胡彦之时,刻意在爱徒身上留了理路相承的根苗;鬼先生与老胡兄弟相认后,欲授以正宗的天狐刀,但胡彦之并无回归狐异门之意,明快拒绝。

  鬼先生心念不死,假意偷袭胡彦之,交手之际反覆施展天狐刀法,使胡彦之入局——武林中各门各派均有对练之法,狐异门于此特走偏锋,有一门反向镜射的手法,用以自限限人,令敌对者与己同囚一槛,曰「鸽悬网」、「蛇入笼」;一旦成局,双方除以相同的刀路争先,别无解法,慢者落败身死,如捕狐人与狐群生死相搏,胜负瞬变,无有和局,又称「狐锯树」。

  鬼先生于取胜的剎那间收势,自受胡彦之一刀,幸未及要害,终使胡彦之信了兄长的诚意。

  老胡的天狐刀法起自牛鼻子师傅所埋根脚,复于「狐锯树」中生死相搏,远非本门真传;能悟出刀意已是天纵英才,哪来的招式教耿照?见义弟淬出的九式霞照刀法,隐现兄长之刀的张弛有度,除了鼓掌赞叹,已难置一词。

  被武登庸一说,耿照终于明白何以霞照刀法不似无双快斩,反与蚕娘前辈那一式蚕马刀遥遥呼应,颇有茅塞顿开之感。

  武登庸又道:「你格挡见三秋的刀气时,摒除杂念,一心保护旭儿,正合以守为本的刀法极意,身子本能而动,无入而不自得,你的刀若以十分为限,那一阵便是十二分的发挥,引出了见三秋的好奇之心,想探探你的底。若非如此,他要杀你也就是一眨眼间。」

  耿照面露惭色,低声道:「晚辈理会得。」

  武登庸微微一怔,不由失笑。「喂喂,能教『苦海迷觉』见三秋放下杀心,好奇到想瞧瞧你还能变出什么把戏,这能让你吹嘘大半辈子了,快收起那副窝囊的德性。昔年他杀翻北关那些个『刀法名家』,没谁能让他停下来多看两眼的。」耿照也笑起来。

  「刀法之中,但凡缠、劈、砍、截,撩、挂、扎、斩等,皆有攻守两面,守为体攻为用,守为君攻为臣;进取为标,存容为本,方圆周天,皆在刀后。钻研到了这个地步,你的刀才能称作上乘。」老人一挑刀痕破相的灰白眉毛,又露出那种市贾的奸相,搓手道:

  「说好了买一送一,低的说得差不多啦,咱们便来讲讲高的罢?」

  耿照还有满腹的疑问未出,但前辈这么说了,也吐不出个「不」字,按下飢渴的求知欲望,恭敬道:「请前辈赐教。」

  武登庸满以为他会小小抗议一下,扬了扬眉毛,却未多说什么,怡然接口道:

  「在三宗共治的古纪时代,乃至更早以前,普天之下以刀为尊,料想应是刀途灿烂、绝学甚多的,可惜都是过去的老黄历了,多说无益。当今之世,首推『天下三刀』,《稽神刀法》失传既久,西山金刀门的《不周风》也没听说有什么横空出世的厉害传人,能为你讲一讲的,只有我公孙家的《皇图圣断刀》了。」

  公孙氏可是硬生生整出「不败帝心」和「同命术」这等要命玩意的奇葩家族,耿照忽然觉得,这《皇图圣断刀》的名儿听着如此霸气,里头要没有几处坑死自己人的神奇脑洞,简直就不是公孙家的家风。

  「喂喂喂,你这充满戒备的眼神是怎么回事?我就讲一讲而已,没说教你啊,听听都能有事?」武登庸又气又好笑,本欲屈指敲他脑门一个爆栗,想想毕竟不是自家徒儿,咳咳两声端肃形容,正色道:

  「刀剑两道,本以儒门为宗,也只有这些读书人吃饱了没事干,像钻研学问一样的钻研武学。儒门罢刀尊剑后,对内开枝散叶,除了剑法,掌、指、内功,乃至奇门术数、各式异械等,也都立了科门研究,以显示有司不是故意罢黜你们这些个使刀的啊,是大伙儿都长进了,你们自己不成,这才完蛋大吉……差不多就是这种掩耳盗铃的作派。

  「门内容不下刀了,残存下来的刀法刀客,只好往外逃,免得被大笔一抹,消失在历史的暗影中。这些上乘的刀传散入江湖,为防儒门追迫,只好解裂原本完整精致的结构、庞大精微的论述,只保存各自绝不能失的精华部分,与底层那些新起的粗鄙刀派相结合,赌上形神俱失的风险,以求不绝,就这么倏忽过了几百年。」

  即使是沧海儒宗全盛之际,也不能一手遮天。有人知道这场残酷的夺权斗争牺牲了什么,有人深自惋惜,有人选择静默,也有如金貔王朝公孙氏这样,试图从余烬里掘出宝藏,赋予新生。

  「公孙一族的武库收藏号称古今第一,而最初搜集的就是刀谱。」老人笑道:

  「我祖不分精华糟粕,只要是与刀有关的,必定要入手才甘心——抱持着这般执念,在金貔朝肇建之前,公孙氏的列祖列宗已经默默进行了三百多年。头一个一百年,武库便号称搜罗了天下刀谱的近八成,以我公孙氏大胆设想、务实求解的优良家风,谅必非是夸夸其谈。」

  耿照本以为武库的建立,是挟帝皇家的威势而为,料不到公孙氏以草莽之身,竟能得手全武林近八成刀藏,其中的心计、心血乃至血雨腥风,直是不敢多想。武登庸说起这段,面上笑意淡蔑,语多讽刺,想来亦无夸耀之意。

  「缺德事干了也就干了,却不能白干。第二个一百年,我祖除了持续搜罗刀法之外,更开始整理武库所藏,分门别类,一一比对拆解、钻研琢磨,靠的全是真功夫和死功夫。我自问干不了,不敢腹诽,只有尊敬而已。」

  分门别类不难想像,但「比对拆解」是什么意思?难不成——

  「就是你想的那样。」老人淡淡一笑。「他们把这些刀谱里的一招一式,无论精粗,全当成小学训诂般来研究,看看它们有什么共通处、能不能拆解成更基本的元素,背后有无一以贯之的道理……大抵如是。

  「起初,我猜测他们是想从这些刀谱之中,整理、还原出昔日儒门那个华美湛然、广袤精微的刀法体系来——『既然儒门不要,那就归咱们罢!』约莫是这般心思。然而,消亡了几百年的东西,就算残留着些许痕迹,早被揉捏混杂成了全然不同的物事,如打破的青瓷花瓶再碾碎掺入土里重新烧制,要如何令它恢复原形?就算花上十几二十年,总有一天,他们会发现自己追求的,连空中楼阁都算不上,不过是梦幻泡影罢了。」

  梦想破灭的公孙氏先祖,并没有因此而自暴自弃。

  既然儒门刀学的体系难以复现,那我们……就来重新打造一个全新的体系!

  「他们拿出修史治学、钻研术数的那一套,将武库所纳,整理成了一座包罗万有的刀藏。」老人笑道:

  「你可按总纲目录,找到某门某派某部刀法,有经公孙族内的刀法高手重新缮写的版本,包含通解的心得注释,以及历代调阅此卷的高人批注,当然也可以直接调出原本;这部刀法的源头脉络,或其后的流变衍生,均可在总纲里查到,让你明白它是怎么来的,而后又变成了什么样子。

  「要是对东洲刀史不感兴趣,也可按你所需,于刀藏中寻得解答。如柳叶刀一门,刀藏中录有柳叶刀之形制、刀路的原理阐释,以及运使之法的详解,其后才罗列各派柳叶刀法,让你按图索骥;又或者你想知道『截』或『扎』两种手法,刀藏亦有详解,并有索引让你找到各派刀谱里的截扎之法……

  「以我半生阅历,说句『天下刀法尽在其中』,想来不算是自吹自擂,鼠目寸光。」

  (有这样一座府库,普天下的练刀之人,哪个舍得出来!)

  耿照听得瞠目结舌,不禁悠然神往,心念一动,想起南陵凤翼山中行氏的《中行九畴》来。中行氏执守「天下刀笔令」,其剑不为进取,但求不失,数百年间淬练出一座极尽天下守势的剑法防御库,号称三尺青锋之间,堪比雷池难越……在今日得知儒门「罢刀尊剑」的秘辛之前,耿照作梦也不曾将中行氏与公孙氏联想在一块儿。

  有没有可能,中行氏是为了保住宗脉,才不惜千里迢迢,远迁南荒,并易刀为剑,以避免新掌二殿、正大举铲除异己的当权一派啣尾不放?这样说来,当年颁下刀笔令予凤翼山的,正是金貔朝的武皇啊!

  盖因昔日同源,才放心交付刀笔令么?抑或双方不约而同走上了建立经藏体系的路子,想瞧瞧是你的剑畴厉害呢,还是我的刀藏技高?

  但少年始终没敢问出口。就算问了,估计老人也是插科打诨,随口应付过去,没必要对一介小辈刨根挖底。耿照抑下好奇,接着老人的话头问:

  「那座刀藏……便是《皇图圣断刀》么?」

  「当然不是。这就是了,第三个一百年他们还能干嘛?洗衣烧饭么?」

  老人哼笑着。

  「老祖宗们在这个过程中,悟出了一门理。儒刀散逸,江湖失据,刀的传承乱了法度,精湛的刀法与粗劣的合流,市井鄙人手持宗器,拿来屠牛斗殴……坏的赶走好的,看似大乱,这就叫『劣币驱除良币』。江山更迭,王朝兴衰,每逢势之将乱,总会有这么一段黑暗的时日。

  「若雷厉风行,想把错的导正,立时便修整回原有的精细法度,不过是添乱而已;越是禁止劣币,人们越不想将手里的良币花用出去,终使市易崩溃,走向亡国一途。禁劣币原是好意,却把国家玩完了,你说冤不冤枉?」

  耿照在镇东将军的幕府中待了些时日,也曾在皇后阿妍面前自陈抱负,武登庸所说,与现而今的江湖纷乱多有相合之处,耿照虽不明白这和刀法有甚关系,却忍不住追问:

  「这……该如何是好?」

  「有个妙法,金貔朝开国之初还真用过,叫『使民放铸』。」

  武登庸双手抱胸,嘿嘿笑道:「就是朝廷订定度量,让百姓自行铸钱,你要想啊,要是你家铸的钱成色不好,谁人肯用?久而久之,市面上就只剩成色好的钱流通。精妙的刀法流入江湖,虽与原本粗劣的刀法合流,经江湖争斗的洗汰,能留下的就是好东西。与其执着于恢复旧有之制,干脆从这些好东西里淬取精华,未必就输给了旧的。

  「老祖宗拿着这门理,不只做上大官,后来还建立王朝,以之治国,也算学以致用,不辱门楣啦。」

  公孙家的先贤们从搜罗回来的刀谱里,看出儒门旧学以外的可能性,虽难再复旧观,却同时有了青出于蓝的机会。起初耿照以为在搜罗刀谱的过程中,难免夺人所好,造孽甚多,徒增不必要的纷争,心中甚不以为然;到得此时,才慢慢体会到这些公孙家人除心性坚毅、不屈不挠,也有着极其深刻的体悟思索,尽管未必能够认同,终于对其生出一丝敬意。

  「你可不要太佩服他们。」武登庸彷彿看穿他的心思,笑得不怀好意。「接下来的一百年,我那些个老祖宗们要干的事,我有预感你不会太喜欢。我问你:你从小到大所使银钱,是隔壁张三李四铸的呢,还是朝廷通宝?」

  耿照为之语塞。

  他的养父耿老铁就是铁匠,可没胆子私铸铜钱;便以流影城势大、独孤天威爵高,朱城山也不干这勾当,答案不言自喻。

  「『使民放铸』不过权宜罢了,要使国家强盛,终究得法币一统。编成刀藏之后,接下来的一百年里,公孙家的高手四出求战,目标自然便是收不进武库的那两成。」

  无法收买,又强夺不成,代表门中有刀法大成、卓尔为家的顶尖之材,最适合当成砥砺精进的磨刀石。

  「到了这一槛,有没有这两成刀谱已然不重要。公孙氏不需要他们的刀法,而是要令刀藏之所出,足以打败这些顶尖刀客。」武登庸面色凝肃,不含一丝胜者之骄,缓缓说道:

  「至此,公孙家每击败一名刀客,必求尽破其刀法,然后将破刀的精华浓缩于一式之中,载入秘卷,非经宗主允可,不得窥看,此即为《皇图圣断刀》。皇图也者,意指天下;而『圣断』二字,指的是禁绝私铸、复归一尊的残酷手段。当生机茂盛、四方齐放的野草被扫平之日,便是重定法度、皇者再出之时!」

               第二八二折

             青苹之末 始于风逐

  耗费公孙一族无数才人两百年心力,皓首穷经、焚膏继晷以成的武库,在皇图圣断问世后终于有了名字,名为「破府刀藏」。留招秘卷的刀式,不在威力绝大、对手难敌,而是如碑林般,铭记着「重建无上刀系」这份伟业的最后一里路。

  「《皇图圣断刀》从来就不是一部刀法,没法让你从头练起,成就一身艺业。于刀上少了火候,又或天分差了那么一丁半点,秘卷就是天书一部,看都看不懂,不如草纸实用。」武登庸耸耸肩,又恢复原先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搓手道:

  「但要是能看懂,那就是无上瑰宝,一式足堪玩味一世。我族许多高手,毕生不过钻研一二,已是受用无穷,没谁把兼通一百八十八式当目标——说不定有,但这种白痴完全没有认识的必要,就算偶尔听说,也一定要赶快忘掉,省得把屎装进了脑袋。」

  (一……一百八十八式!)

  「是啊,就是一百八十八名顶尖高手的人生。还只算了落败的那一半。」

  武登庸淡道:「金貔朝建立之前,秘卷已录百式,算算第三个百年间,世上也没忒多以刀扬名之人,老祖宗们总算放宽眼界,开始找其他人麻烦,合着是不让武林过上安生日子了。用剑的、用掌的、练气的,乃至于奇门兵刃、枪戟暗青,只消站上了一门的巅峰,算是你倒了八辈子的血楣,有杀错没放过,全成了秘卷内的虎皮标本。」

  这过程毋宁十分惨烈,但被这么冷言冷语一消遣,莫名的好笑起来。

  耿照不敢真笑出来,转念又觉欷嘘。「这么说来,公孙氏立身的根本,其实是『破府刀藏』。是这座宝库造就了如许高手,才能留下皇图圣断里的勛记。」

  老人微露一丝赞许。

  「金貔建国后,『破府刀藏』抄了两份,算上原本,共计有仨。京中原典,澹台家夺国后自归新朝所有,当年澹台公明于南陵乱军中自立,大兵尚未北返,便派亲信快马兼程,赶回帝都执夷,除安定民心、接收羽林禁卫,确保有家可回,更为封存武库,避免刀藏被毁,或落入旁人之手。

  「第二份封存在北关祖地的,就没这运气了。澹台公明消灭几位公孙藩王时,给一把火烧了个清光,约莫是个玉石俱焚的意思。

  「第三份却非抄在纸帛上。金貔朝六任武皇,帝号『冲陵』、名讳上扶下风的那一位颇有先见之明,以失蜡法将刀藏铸于铜简。公孙一族被逐至武登之地时,是叠上人命,一车一车将铜简运出北关的,得以不被冻碎焚燬. 我练的就是这版。」

  耿照书读不多,未闻公孙扶风大名,武皇冲陵却是如雷贯耳,常见于各种民间传说,即是颁下「天下刀笔令」那一位。

  武皇冲陵在位的时间极长,史册上罕有比肩者,期间历经宫斗、夺权、平叛,权势极盛时又意在武林,企图抑制庞大的江湖派门,晚年复有嫡嗣之乱……这位君王的一生可说高潮迭起,令诸多弹评说书大家爱不释手,「剑斩三龙」、「平定五侯」、「智妃产子」等脍炙人口,谁家孩童都能说上几则。

  耿照忽然意识到,武皇冲陵非如《玉螭本纪》中信手伏魔、怒吞日月的神怪角色,而是活生生的人,与眼前的老者血脉相连,或有相似的面孔,乃至同样魁梧的身形。幼时爱听的那些故事,眼下竟变了模样:

  五侯之战成王败寇,无比惨烈,肯定牺牲了许多无辜的军民百姓;三龙云云绝非实指,许是三位绝顶高手的代称?那么少年冲陵的「智取」之举,未免有卑鄙混赖之嫌;还有青春少艾的绝色智妃,面对垂垂老矣的武皇之疑,不惜剖腹自清——这可是赤裸裸的宫闱丑闻!当初以为皆大欢喜的结局,如今只觉血腥扑面,思之极恐。

  「你丫想是不想,瞧瞧那『破府刀藏』啊?」

  老人的话猛将他拉回现实。不及缓过心绪,耿照急忙接口:

  「……想!若能一睹宝藏,晚辈死而无憾!」

  「呔!话说忒满不怕闪了舌头?」武登庸冷笑。「殷夫子的事摆在那儿,你现下死了,还不化成一条厉鬼,呜呜呜地纠结不去?」耿照讷讷挠头,还真挤不出半句以驳,只余眼中殷切未去。

  那可是「破府刀藏」啊!

  此生不求皇图圣断,只想在那座宝库里走一遭,教胸中所疑尽释,云清月朗,再无半点混沌!

  「想瞧不?」老人循循善诱。

  「……想!」耿照只差没蹬着后腿跳起来。

  「我也想。」武登庸满面遗憾,摇头晃脑:「好多年没见啦,满满的都是回忆啊。想我那在夕阳下奔跑的青春——」

  (……咦?)

  「前辈的意思——」少年冷静下来,无视心碎落地的声响,眼神寂冷,沉着脸问:「是指铜简不在武登国呢,还是不见了?」

  「铜简不在武登国。我不知道它在哪儿。」

  老汉两手一摊,无辜的模样令人想活活打死他。

  「应该说我用那几屋子铜简,换了武登国。不然你以为末帝是心情一好突然决定扛下满朝文武的反对,为了个仅有一身功夫、没替他做过半点事的年轻人,换取还不知在哪儿的忠诚么?下回再有这么好的事,记得叫上我,卖屁股也行啊。」

  ——所以说「奉刀怀邑」的武功和效忠,不过是后谢而已。

  没有刀藏铜简这份丰厚的前金,说不定还见不上末帝之面。

  对比老人所失,耿照的失望就显小了,还想着安慰他一下,刻意轻描淡写:

  「前辈修为登峰造极,堪比刀藏。有无身外物,料想也是没分别的。」武登庸啧啧有声,乜眼打量:「旭儿你这易容术行啊,能把胖子整成这样,不靠马屁为师都认不出来了,厉害的厉害的。」

  耿照干笑挠首,灵机一动,不丁不八挪过话头。

  「据闻观海天门有『七言绝式』一说,号称以一招极尽宗门武学之精华。皇图圣断所录,应该也是这样?」

  「你倒有见识。」武登庸摆出前辈高人的架子,摇头晃脑:

  「不过这样的浓缩提炼,未必适用于所有招数,皇图圣断刀里的一式,有时也会是一路刀法,但须去繁就简,淬炼到最细致精微,存其英华。你想,要是在秘卷里留一招不怎么样,又或囉里囉唆渣滓甚多的烂招,这脸是要下丢几代乃至几十代的,要你你受得了?」

  的确是不行。

  「那前辈……可曾于秘卷留得刀式?」

  「就怕你不问。」武登庸咧嘴一笑,频搓大手,想装客气又扮不了谦虚,别扭得令人汗毛直竖。「小弟呢,这个……嘿嘿……不才啊,只留了区区六式,不是什么能见人的玩意,不多说,不多说。」

  耿照点点头。「前辈果然了得。」

  「你这礼貌虚文令人很不爽啊!」老人恼火起来:「公孙武登两姓加起来,再摊上金貔朝一百多年的国祚,夯不啷当都快四百年啦,这也才一百八十八式啊,老子一人就留了六式……你给算一算,算一算!」

  耿照掰着指头,来来回回算了几遍,慢条斯理道:「真是挺厉害的。」

  「你这吞吞吐吐的口气更令人火大啊!有屁快放!」

  「我是想以前辈这般造诣,族中的耆老多有不及,要录多少进秘卷,也就是前辈一句话——」

  武登庸怒极反笑。「好你个耿小子!这是在说我滥竽充数啊。」

  「晚辈怎敢说前辈什么竽什么数的,前辈您怎么说就怎么是。」

  「看来不给你点颜色瞧瞧是不行了。」老渔夫捋高袖管,气虎虎道:

  「这六式你给我瞧好了,看完再跟我说是不是滥竽充数!气死老子!」

  「晚辈一定睁眼瞧仔细!」

  「让你顶嘴!来来来,给爷爷睁大狗眼——」

  「……后来呢?」

  晚饭过后,日九摒退左右,说是要送耿照回房歇息。

  呼延宗卫也是人精,明白国主与典卫大人有话要说,不让婢仆打扰,日九亲自秉烛,二少并肩行于廊间。

  相较午后与师父他老人家有来有往,席上耿照显得无精打采,倒是武登庸意兴遄飞,割鱼劝酒,吃得红光满面,餐毕腆着大肚腩睡觉去了,怎么看都是庆功宴的架势。

  「没怎么样。」耿照闷道:「他老人家比划都没比划,转头又说了个故事给我听。今儿啥事没干,净听故事。」

  日九「噗哧」一声,见好友乜眸横至,赶紧憋住,捂嘴干咳几声,好言劝慰。

  「原来是教我师父给涮了,难怪心里不舒坦。不怪你不怪你,都用上激将法,估计已有挨顿好揍的觉悟,哪知又听了个故事,这份冤哪……欸,不说笑不说笑。我师父就这样,云遮雾沼,越较真他越想弄你。老实说今儿这样挺不错,我还怕他随便找个藉口揍你,当是交差,没想居然同你说了一晌。这不坏,比我想的要好多了。」

  耿照抱头赌气似的往横栏一坐,朝空里蹬靴,瓮声瓮气道:「我倒希望前辈揍我一顿。皮肉疼能记事儿,好过空手而回。」日九倚檐柱而坐,一条腿跨上镂花栏杆,抖着尖头微翘的鱼鳞金缕靴,彷彿又回到朱城山时,浑没半分国主的样子。

  「你要想,今儿师父他老人家同你说的,是关于他回不去的故乡之事,他从没跟我说过这些。我觉得这一切并非毫无因由。」

  耿照无言半晌,讷讷地垂肩放手,看似平复许多,双眼仍盯着靴尖地面,蹙眉喃喃:「你说前辈不待见我,但我对前辈并无不满。只是时间不站在我这边,若前辈于我,无助于对付殷贼,我想先回冷鑪谷或朱雀大宅,多做半分准备也好。明日若还听故事,我怕会无意间冒犯前辈。」

  长孙旭哈哈一笑,揽住他的肩膀。

  「放心好了,看在本国主的面上,不会打死你的。」

  耿照没好气瞪他一眼,挥肩甩开。

  「我没这修养!一会儿打死你先。」

  「冒犯便冒犯了,他若勃然大怒,一走了之,也是你俩意气使然。你可以说是命。」日九从栏杆一跃而下,回见挚友微露诧色,怡然道:「我越研究命数,越发现天机中亦有人谋,往往一念就能扭转干坤,人力说是渺小,未必真那么小。既走到此间,何妨耐住性子瞧瞧?」

                ◇◇◇

  翌日耿照起了个大早,梳洗妥适,行至昨日那处中庭时,武登庸已在檐阴下跷脚乘凉,口中大嚼,熟悉的油脂肉香绕柱盘桓,经久不去。一见少年,老人从身畔油纸包里掷来一物,拍去襟上饼碎,乜眼咂嘴:

  「独孤容的坏毛病之一就是抠门,他当皇帝之后,驿馆早饭只余白粥、醋芹、咸豆一类,吃得嘴里能淡出鸟来。尝尝这葱肉火烧,越浦城顶一位,没有别个儿。小心烫嘴。」

  耿照待过的流影城、将军府,也算高级公门了,这话却诓不了他。白马朝自孝明帝始,公署确是厉行简约,吏部的预算少得可怜。但日九堂堂国主,接待他的可是礼部,这方面决计不能小气,以免坠了上国颜面,只不知老人何出此言,小心接过火烧,恭谨致谢。

  不文居的葱肉火烧无比美味,尤以出炉之际、兀自烫手为佳。耿照手里火烧热气腾腾,一咬开酥脆焦香的外皮,澄黄滚烫的葱油汩溢而出,若非他老马识途,怕以为是从门外摊上买来,而非相隔半城的不文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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