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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第48卷:冠缨索绝),5

[db:作者] 2025-07-16 05:11 5hhhhh 6240 ℃

  始终没回头的独孤弋突然举起了右手,五指握拳。身为队伍领首,又在大旗之下,他的一举一动皆是所有人之焦点,若非独孤弋仍一派懒散地策马前行,众人还以为将军是下达了「全军停止」之命。背对都城举拳,可以有无数解释,其中不乏挑衅或逆反之意。萧谏纸毕竟不是普通人,不假思索,跟着攘臂高呼:「拱卫天子,报效国家!」众将士听得热血沸腾,轰然响应。围观送行的老百姓听了,纷纷鼓掌叫好,一时场面极其热烈,又激起一波小高潮。只有独孤弋始终没出声,好在前头除了斥候,只有两骑掌旗官,谁也不会没事回头,发现姿态懒惫的新将军一脸蔑笑,眸光狠厉,面上阴晴不定。

  武登庸远远看着,心中忽起一阵不祥。这是他俩最后一次在白玉京见面。耿照与长孙旭听得下巴都快摔落桌顶,半晌都没人记得该问「后来呢」。

  二少没机会亲睹太祖武皇帝的英姿,但即使在他们的时代里,独孤弋就等同于「天下无敌」四字,武无第二简直就是为此人量身定作,他的拳头不仅打下江山,更打出了武人的气概,古往今来,没有比太祖武皇帝更令人高呼痛快、热血沸腾的豪杰。

  这样的传奇人物,居然曾在白玉京的僻静深巷里,被眼前的老渔夫打得吐血屈膝,满地找牙。若非武登庸阻止了他,今日非但不会有活绷乱跳的觉尊见三秋,说不定也没有定都平望的白马王朝。

  日九的情绪久久难以平复,最后还是耿照先恢复了思绪运转,满怀崇敬地开了口。「……后来呢?」「后来的事,你们多半都已知晓。我来说点你们不知道的事。」老人淡然道。

  北关失守,异族铁蹄踏平白玉京,武登庸率武登遗民与半数以上的北地藩镇,投入东军麾下,矢志报仇。再见面时,独孤弋还是一样笑容爽朗,老人——当然那时他一点也不老——眉间却重郁深锁,独孤阀之主拍拍他的肩膀,什么也没说,只递给他一碗酒。

  老人在东军里立下不世之功勋,与他一向尊敬的萧先生、西山韩阀之主韩破凡被誉为「开国三杰」。时人咸以为三杰之中,武登庸、韩破凡均有与独孤氏一争天下的实力,或因手拥精兵,或因大义名分,但他们为了苍生福祉,想早日消弭战祸兵燹,方有「让国」之举,使天下复归一统;而两人不约而同挂印求去,从此泛舟逍遥,更令举世倾慕景仰,目以大贤。「我把神功侯的金印挂在皇城之下——说是皇城,不过就是大一点的府邸,既无城垛,也无护城河。

  附近比邻的屋舍里住着萧先生、陶五、独孤容等,还有留朝重用的将领们。分封外地的早早便给派了出去,连十七都被赶回东海,北地的藩镇更是数月前便已开拔,因为那时平望附近养不了忒多军队。大兵再不疏散,百姓要造反了。「萧先生想让我继续镇北,陶五跟独孤容则另有盘算,我在平望一待数月,就是他们两边使劲儿,萧先生怕我一走了之,同韩破凡一样,陶五怕我回到射平府重掌兵权,从此没了见缝插针的机会……双方明明政见相左,针锋相对丝毫不让,所图居然是一样的,都不让走。」等他们以为我不走了,我才动身。谁知唯一没骗过的,竟是独孤弋。「

  刚登基不久的新君,在城外的必经道路上等他,除了熊熊燃烧的篝火,还有两大坛御酒。那系在不远处的矫健白马,大概就是拿来驮酒的,否则独孤弋的「分光化影」一夜能往返两道,还没懒散到连这点路都要骑马代步。

  「没想到,最后竟是你来送行。」独孤弋没说话,提起一坛扔去,自拍开另一坛的泥封,仰头便饮,酒水泼湿了颔颈衣襟,简直像是用酒洗了个澡。

  四野无风,篝火却烈烈作响。匡当一声,独孤弋将坛子摔碎在火堆里,烈酒助势,苍焰冲天。武登庸放落酒坛,精气神无不松弛至极,足以迎对世上最强悍的一击。「不赏脸?不意外。哪回我请众将吃酒,你不是板着一张脸的?你同我那好二弟原该是臭味相投啊,怎不见你们勾勾搭搭,恋奸情热?」独孤弋笑起来,活动着手脚筋骨。「但此去黄泉,不能无酒。我劝你还是喝了,免得空手上路,蚀本。」

  「陛下要杀微臣?」「少来这套。」独孤弋哈哈大笑。「咱们有仇哇,你老小子该不会忘了罢?」

  武登庸想起那日城门送别时,他高高举起的拳头。他早该想到的。从独孤弋不顾群臣反对,运起神功将铁刑架捶成王座起,武登庸就该明白:白玉京里的那场惨剧从来就不曾逝去,即使相关人等多已不在,即使无辜受害的那名女子微不足道,始终有人牢牢记得,要为她讨还公道。

  「昏君死了,澹台迦陵那贱人也死了,就剩你啦。怕你拿什么天下未定苍生蒙尘的狗屁来推托,我才等到今日。现下不打仗了,天下苍生自有别人烦恼去,咱们把帐清一清。」

  武登庸抬起头来,冷冷迎视。「你虽是君王,不能辱我亡妻。管好你的嘴,独孤弋。」独孤弋大笑。「总算有点样子啦,我还是习惯你这样,武登庸。我不说死人坏话的,澹台迦陵活着的时候就是个表里不一的贱货婊子,端着臭架,骨子里看谁都不起,只有她的命是命,她的理想是理想,日子是日子,旁人的偏不是?满嘴仁义道德,害死一名无辜的女子倒也爽利得很,眉头都不皱一下——」

  「住口!」武登庸狂怒起来,然而愤怒不过一霎,随之涌起的,竟是满满的悲哀。「她……迦陵是为了谁才这样?你……你什么都不知道,世上……唯独你不能骂!她是世间最好最好的女子,不许你……不许你这样说她!」

  独孤弋收了笑声,冷冷道:「你别说她是为了我。世上没这么噁心的借口。」望着武登庸错愕的神情,君临东洲的新天子耸了耸肩,一脸的不在乎。

  「你当我是白痴么?我知道她对我有意思,但她既没问我,我又何必招惹她?还是因为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贵不可言,旁人就得回应她的喜恶,像侍奉爹娘一样小心照管,不容违拗?我肏她妈祖宗十八代!」一指武登庸,厉声道:「世上有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能让你害死一名无辜之人?」

  武登庸无言以对。独孤弋兀自不饶,冷笑道:「澹台迦陵连自己的死,都能拿来噁心你,就你能忍!替昏君报仇雪恨?那厮多活在世上一天,都是对苍生万物的祸害!更别提藏污纳垢的白玉京……要不是一把火烧死忒多可怜的百姓,我他妈都想请异族吃酒了!」她就是挤兑你,要你痛苦自责,才能达到她的目的!她知不知道你他妈不能杀人?她在不在乎你他妈不能杀人?你把腔子里掏空了一股脑儿全给她,她有没珍惜过半点,知你对她不是一般的好?上吊很厉害么?心要有多狠,才能这般折磨自己的丈夫!「

  「……别说了!别……别再说了!别……」他缓缓拔刀,龙吟沧浪,霜刃如雪,清楚映出一抹闭目长笑的扭曲惨澹,心枯若死,殊无滋味。「来战罢,一死方休!我等你很久……很久了。」

  「那一战,我被独孤弋彻底击败,不是一招之败那种,而是被打倒在地,几乎身死,再无还手之力。」老人轻声道:「若非萧先生察觉不对,及时赶到,独孤弋可能会活活将我殴死。我连萧先生是什么时候到的也不知道,只记得雨点般落下的拳头,还有独孤弋的痛哭咆哮。我嘴里、眼里全是血,一片乌红,他的眼泪溅到我口中,简直比北关湾岸的盐冰还要苦咸,我迄今犹记。」

  就在那一夜里,在新都近郊的长道篝火畔,老人终于认清自己。恃以立身的武功、引以为傲的学问和正直,就连对心爱女子的了解……他全输给了眼前之人。他努力维系的前半生全是谎言,在熊熊燃烧的铁刑架之前,他早已放弃了分辨是非、锄强扶弱的坚持,仅仅为了心上人的一念之差,眼睁睁看着悲剧发生。迦陵在射平府内悬梁自尽,从来就不是她的报应,而是他的。

  ——为什么正义要等到这一刻,才终于姗姗迟来?武登庸的世界崩溃了。

  帝心也是。

               第二七七折

             曦月无见 其风如霆

  「你要成……成了昏君,我……我必杀……杀……」

  在失去意识之前,武登庸勉力吐出两句,可惜连「你」都无法说完,自也没听见独孤弋「呸」的吐出一口血沫,仰天倒地,闭目喘笑道:「等你啊,不来是孙子!」

  赶至的萧谏纸分别安置了两人,武登庸没等伤势痊愈,翌日便离开萧先生安排的落脚之地——自然非是神功侯府。

  他茫然走着,不知该去哪里、能到哪儿去,直至某处深山老林中,既叫不出地名,也不想知道。为填饱肚子,武登庸做起了猎户;睡于洞窟树顶的日子没法长久,他便入林伐木,动手搭建屋舍……这是他此生头一回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毋须背负,交由身体引领,不用再督促自己演武练刀,遑论比试争胜,镇日为一餐一眠而劳动,一如世间多数人。

  直到有天他突然「醒」过来,望着炊烟袅袅的简陋屋舍、手编的克难篱笆,以及圈养的山猪野鸡等,不由愕然:「我……为什么会在这儿?这儿……又是什么地方?」

  摸着自行鞣制的兽皮袍子,还有底下破烂得几不成形的旧衣,无不是陌生遥远,恍如隔世。

  武登庸不知自己在此待了多久,对着溪流浅静处一照,那张满面于思到连自己都认不得的野人面孔,说明韶光所历,起码也有数月了罢?还有另一件出乎意料的事。在平望近郊的篝火畔,那一夜惨败于独孤弋之手后,武登庸非常确定自己的帝心已彻底崩溃。

  悄悄离开萧谏纸为他安排的疗养居处,非是刻意践踏他人的好意,也有另觅死地、不想被瞧见死状的寓意。公孙氏族谱载有许多帝心崩溃的死法,极是骇人听闻。不曾想,武登庸非但未死,在这段自我放逐的时日里,其帝心仍在,只是萎缩成鸽蛋大小,布满细如丝尖的裂隙,任何试图壮大催鼓之举,都可能导致风中之烛般的帝心直接溃碎。连死都不能……武登庸摇了摇头,越想越觉荒谬,最后忍俊不住,就着旷野星空豪笑起来,惊飞林鸟无数。这并非他初次渴求死亡。

  加入东军后,身负「不杀一人」赌誓的武登庸,经常、甚至是刻意领军奋战在第一线,面对悍猛如兽的异族大军,他始终坚持以刀背斩阵冲锋,尽力守住承诺,非为炫技,实为求死,却仍不可得。

  大师啊大师,您当年委实让我发错了誓。武登庸忍不住大笑。要是「不入一息」该有多好?一了百了,什么都不用再上心。他无法得知是什么让自己活了下来,只能潜心蛰居,持续观察——过往执着的一念早已不存,帝心却未消失,一运功便能显现,简直成了实存之物,在公孙家列位前贤所留记录里,这可是闻所未闻之事。

  武登庸在荒山又待了三月余,赶在山麓飘下鹅毛细雪前,离开了这片容身的化外之地。经三个多月的反覆试验检视,他确定帝心仍有作用,持续缠以内息,能使帝心壮大,重返巅峰肯定是做不到的,若控制在不使裂隙迸开的范围内,估计能回复五六成;运气好些,六七成也非绝无可能。缓缓练回功力,帝心张弛有限,不致溃散,若冒险运使三五异能,巨大的内外能量瞬间转换进出,后果就没法保证了。

  此一节不言自明,武登庸也无意冒进。只能约略推测:败战后生无可恋、一切都抛下的空白,不知为何保住了帝心,便在失神之际,日出而做,日入而息,诸事不萦,说不定反合于天地大道,不败帝心的极端受大自然温养转化,而成现在这副模样。一念瓦解却不失帝心,这正是金貔朝公孙氏数百年来苦苦追求而不可得、无数英雄豪杰念兹在兹的解答。

  「破而后立」够难了,只是谁也想不到,竟要摧破到如此境地才能作数;就算知道了,敢尝试的又有几人?望着掌间黯淡的残破金球,武登庸不知是喜是悲,五味杂陈。困扰着老祖宗的偌大难关,在他一个了无生趣的不肖后人身上,得到一个不知所谓的答案,不能算是圆满。

  直到多年后,长孙旭这个误打误撞的异姓传人出现,彻底解决困难的关键,才又露出一丝曙光。长孙旭遭异虫入体,缠入帝心的一念,即为「求存」二字。普通人活得好好的,不会时刻处于逼命之危,求生念头无以激发,不成执守。偶遇艰险,或能激起强烈的求生意志,一旦危机解除,念头消淡,怕帝心还不及结成,是以从来都不在考虑之列。日九狱龙入体,随时有丧命之虞,以求生之念结成帝心,效果不可同日而语。

  即使心念强大,若无刀皇以内力为他镇压狱龙、推动交竞,光凭他自己是不可能活下来的;待结成帝心,危机稍减,帝心却未随之崩解,武登庸才突然醒悟,公孙一族追索数百年的答案,或许就在少年身上。由「求生」而「全生」,所执皆于「活着」二字之上,质性却是由动而静,既符合天道自然,亦不失人性。

  起初狱龙强大,日九苟延求生,交竞的效果极强,功力自然增长迅速;待狱龙被次第削弱,乃至化消,日九对力量本无求索,交竞亦随之减弱,但「想活着」的念头却没有改变。——一念不变,帝心却逐渐转化其质,成为身体的一部份。

  或许不贪的人,才能得到最多吧?老人在心底叹了口气,露出自嘲般的苦笑。就像当年在荒山上一样,神智复苏后,对时间流动的感觉恢复,山越静,心反而越不能平静,最终促使武登庸封闭木屋、放走牲口,填埋了生火的泥灶,披着兽皮袍子下了山。山下的城镇他毫无印象,就连集子里人来人往、万头钻动的热闹模样,感觉都许久未见了。好你个独孤弋,真干出一番太平景象了啊!武登庸忍不住啧啧有声。

  镇民不以他的野人外貌为怪,武登庸很快便卖掉了身上的鞣革袍子,还有从山上带下来的些许土产,换了身干净的衣袍鞋子,借刀具略微修剪了发髭,同土人一打听,才知他上山不是几个月,甚至不是一年半载,而是整整五年。独孤弋死了,是去年的事,谥号「武烈」,老百姓都管叫武皇帝。

  武皇帝盛年驾崩,休说臣工百姓措手不及,怕连他自己也没料到,平望近郊的皇陵匆匆忙忙开了工,大半年的光景也修不好,迄今尚未入土。新君崇尚简约,据说都城入夜禁火,风月场无不乖乖歇业,打定主意先躲个三年,以免犯在刚继位的圣明天子手上。

  除了灯红酒绿的事业颇受打击,平望都倒是蒸蒸日上,庞大的建城工程已迈入第四个年头,百工兴盛,朝气蓬勃,堪为天下五道之表率。「……现在的皇帝是哪个?」武登庸连问几人都无有结果,谁敢擅称天子的名讳?就算知道,也不敢说啊!弄不好要杀头的。武登庸一路往平望行去,到了依稀能见城郭处,总算问明京中景况,及独孤弋生前死后诸事。

  「独孤容……」城外道旁的茶铺里,初老的虬髯汉子迳转着粗陶茶盏,面色阴郁:「你好大的胆子啊。」

  「师父,那时萧老台丞已贬去白城山了罢?」长孙旭忍不住问。「您怎么没先去找他,问问太祖武皇帝是怎么死的?」

  如果他去了的话,只有两种可能。耿照心想。一是被萧老台丞说服,按钦天监所提的文档,太祖武皇帝驾崩当日,平望附近光是旱雷就有十多道,整日不断;地下土龙翻身,在都城里酿成巨祸。

  正修筑不久的城墙北段轰然倒塌,压死了几百人,不多时城中起火,烧掉旧城区达千余户。若非午后暴雨忽至,只怕牵连更广,死伤更惨。但土龙翻身遇着暴雨,城郊宝塔、屠苏两座小山发生严重的土石流,滑坡坍下的泥海转瞬间吞没了几处小聚落,民间盛传:其中还包括了武皇帝最后的葬龙处。——人是无法击败独孤弋的,唯天可收。

  另一种可能,就是如「帝陵祀者」独孤寂那般,不能接受天劫之说,又无法说服萧谏纸加入,双方因而决裂,从此形同陌路。但耿照也只是想想而已,并没有真的说出口。武登庸叹了口气,笑意苦涩。「我有另一处非去不可。若先去东海,就来不及啦,虽然也不算赶上。终究……是迟了些个。」平望已与五年前大不相同。非因入夜后一片黑灯瞎火,啥也看不见,而是彻彻底底不一样了。皇城修起了城垛护河,不再是大一点的宅邸;他离开时还是一片荒芜的城南空地,栉比鳞次地「长」出园林广厦,新朝权贵具都集中在此。往东的公署区里还有座神功侯府,新天子量入为出,不欲浪费,御笔一批,改成了武登国驿,让封国驻京官员可以在此办公,人皆以为通情达理。

  武登庸毫无兴趣,乘夜潜入城南最大的一处府邸,悄无声息避过人迹,来到一间大屋里。服侍汤药的侍女前脚刚走,榻上老人仅着单衣,双颊微凹,原本严峻的面容在摇曳的烛火下更添阴沉,其衰老令武登庸有些意外,但毕竟连天下无敌的独孤弋都死了,只那份严苛依稀曾识,病魔亦无法稍稍摧折。老人同萧谏纸不一样,武登庸确定他不会武功,但他仍于武登庸坐落榻缘的同时睁眼,不知是睡眠太浅,抑或感应危机。

  「是……是你。」黄浊的眼瞳微瞠,不若萧先生逼人,却有股教人头皮发麻的苛烈。武登庸曾以为酷吏都该长成这样,澹台家一直到灭亡为止,朝上都无如他这等气势之人,那些软弱腐败的王犬比起老人,简直是新炊的馒头。「你要是再心虚一点,我便直接下手了。」

  武登庸淡淡一笑:「你怎把自己搞成了这副模样,陶五爷?」陶元峥并不怕他,轻哼一声,冷冷迎视。

  「……是萧谏纸叫你来的?」

  「你既这么说,我就不问萧先生怎么了。看来没事。」

  武登庸敛起笑容,直勾勾盯着他,目光如刀。「你向天借了胆哪,陶五。我怎就没看出来,你是能下手弑君的货色?」

  「放肆,武登庸!旁人怕你,老夫何惧!」面色灰败的老人一拂袖,差点踉跄滚落,瘦脸上罕见地涨起些许血色,恚怒已极。

  「你个弃国遁走的可耻懦夫,岂敢对本朝宰相如此说话?」武登庸端详着他气急败坏的嘶喘,半晌泛起一抹冷笑。「原来你就是这么对良心交代的,陶五。事先不知情,便不算同谋了?」

  老人咳声渐止,眦目闭口,一时无言以对,口鼻中发出夹着痰声的混浊吐息,阴冷眸光极是不善。「我们都很清楚,独孤弋不会平白死去。最后收他的,真是天劫也说不定,但那日他为何单枪匹马,一个人出得城去?打猎?独孤弋从来就不爱打猎!有那个工夫,他宁可醇酒美人,醉死在温柔乡里。这事是谁干的,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谁的意思。」陶元峥不欲辩解。

  比起口舌之争,他更想知道这位刀法天下第一,在独孤弋死后极可能是「武功天下第一」的神功侯,意欲何为?武登庸无意与他啰唣,冷冷问道:「密山王呢?」「自……自是在密山国。」陶元峥没好气回答。「那羽渊王呢?」陶元峥闭口不答,强睁的黄浊眼瞳恍若夜兽,总之没点像人。

  密山王是大陶后为独孤弋所生的皇长子,也就是陶元峥的亲外孙。独孤弋受封镇东将军,返回东海后,与萧谏纸展开了对独孤阀内的夺权行动,明争暗斗之下,终以独孤执明大败亏输、吐血身亡作结。斗倒独孤执明容易,要终结百年名门独孤阀却难。

  按萧谏纸谋划,独孤弋本是庶长子,血脉无庸置疑,独孤执明不孚人望,门中一直有不服的声音,若非碍于世子独孤容的贤名,早给人翻掉了;既有新主,英武可期,何乐而不为?故要阿旮极力拉拢门中势力。独孤阀中最早看出此一节的,却是世子的西席陶五先生。

  独孤执明贪生怕死,好色吝啬,本就是独孤容的绊脚石。万料不到独孤弋横空出世,武功之高骇人听闻,还得末帝敕封,名正言顺,又有萧谏纸为智囊,在京城收拢人心,已不知有多少豪商押注独孤弋,阀内风向丕变,突然间「野种」之说无人再提,敢情庶长子也是长子,一般的能总领一门。既然对付不了,就只能捐弃成见,倾力合作了。

  独孤弋似乎天生具备了某种能力,总能使人让他。公孙氏的武登庸、韩阀的韩破凡,都在形势大好,又或尚能一斗的情况下,拱手将大位让了给他。殊不知开风气之先还不是这两位,而是独孤阀原本的正牌世子独孤容。在陶元峥主导下,独孤容率府镇上下,承认了独孤弋的家主地位,阀内最大的反动势力直接向独孤弋输诚,东海道避免了可预见的血腥风暴,一跃成为日后央土大战中的头号霸主,抢下问鼎王权的资格。

  做为订盟的象征,独孤弋在靖波府迎娶陶元峥的长女,并为四郡文士大开幕府之门,替日后治理天下的雄图预作准备。陶氏以美貌和知书达礼着称,独孤弋对美女向是来者不拒,尽管他始终待陶氏不咸不淡,两人倒是在成亲的第二年迎来了未来的家主继承人;算算时日,敢情是大婚之夜落下的种。独孤弋对这个嫡长子,并没有表现出初为人父的欣喜若狂,一如对待孩子的母亲。

  王朝建立后,名为独孤寔的世子受封密山王,其母陶氏没能享受天下母仪的光环太久,不到两年便郁郁而终;为区别嫁与孝明帝的妹妹小陶后,百姓都管叫「大陶后」。在武登庸的印象里,密山王寔是个安静的孩子,很少看见父亲,偶尔见着也无法消受父亲的粗鲁言行,更别提父亲周围那帮酒汗熏天的武将。他母亲则有着挥之不去的忧郁,似乎不仅仅是因为被丈夫冷落,也不像为独孤弋的风流感到委屈,而是来自更深、更不可言说之处。

  封为羽渊王的次子叫独孤寘,乃某姬人所生。武登庸对独孤弋的风流韵事毫无兴趣,没听说过羽渊王生母的事,料想不是萧先生便是陶五刻意隐瞒,其中必有不足外人道处。他离开时羽渊王还未满周岁,朝野上下无人关注,母子皆是一般的影薄。

  独孤弋于去岁驾崩,按年月推算,密山王独孤寔已满十六岁,就算这五年间独孤弋未立密山王为太子,这年纪也绝对能继位,连「幼君」都称不上。即以新朝肇建,需要强有力的中枢,独孤容也该自任摄政,命陶元峥等文武大臣辅弼才对;兄终弟及的恶例一开,此后岂有宁日?这是赤裸裸的篡夺,毫无疑义。独孤容行此逆举,必容不下兄长的血脉。若不将独孤弋的子嗣们清扫一空,日后有心人借此拥立,欲争从龙之功,白马朝将陷大乱。

  密山王乃大陶后所出,是陶元峥的外孙,人说「虎毒不食儿」,故武登庸质问时,老人能毫不心虚答以「在密山国」;羽渊王既与陶氏无有瓜葛,独孤容斩草除根之际,老人不知是出言劝阻,还是推波助澜?

  床榻侧畔,垂首斜坐的初老汉子身姿未变,大屋里的空气却为之一凝。老人如遭雷殛,枯瘦的双手抓紧喉咙,却仍渐渐吸不进空气,面色丕变。

  「武、武登庸,你……」

  「羽渊王——」武登庸轻声问。「在哪里?」陶元峥知他不是说着玩的。

  老人虽不怕死,却不能这时便死。他若不能完成几项重要布置,确保四郡集团在往后的朝堂上逐渐失势,最终为国家科举所制,必将形成独孤氏、韩氏那样的文人派阀,乃至世家,侵吞国家根本以自壮;又不能教他们死得太快,以免自己身后,王权无人能制,陛下任意施为,祸福难料……你们这些逞一时之快的武夫!岂知太平盛世是多么伟大,却又多么困难的目标,若能稍稍接近那理想的桃源乡,死几个人算什么?教你拿来当作逞凶斗狠的借口!

  老人趁神智未失,奋力蠕动嘴唇,锐利的眼神却不曾自武登庸面上移开,带着难以言喻的鄙夷愤恨。「大……大理寺……诏狱……」仔细说了狱室和负责看守的官员。武登庸解开锁限,争取时间调复内元。即使用不到一成功力的凝功锁脉,如今对他来说也极为吃力,况且无论出力多寡,一旦动用峰级异能,帝心就得承受随时崩溃的风险,只是他没有选择。能阻止独孤容的,只有眼前风烛残年的老人。武登庸必须彻底震慑他。

  「我要带走密山王和羽渊王。比起旁人,我大概是少数敢说对独孤氏天下毫无兴趣的人,这两个孩子会以寻常百姓的身份,在你等看不见的江湖某处终老,这是我的保证。」

  「天真!」陶元峥冷笑:「密山王寔今年十七岁,知自己是先皇嫡子,你保证他将来不会对任何人透露身份,不会有哪个野心家把他当成旗招,从你的江湖某处杀将出来,令百姓再受兵锋,酿成巨祸?武登庸,我一直都不知道你有这么蠢哪。」

  武登庸不为所动,斜睨着他。「你就是用这种理由,说服自己对亲骨肉痛下杀手的么?你不止是蠢,怕是又蠢又恶。」

  陶元峥哼的一声。「你不必拿话挤兑我。寔儿是我的外孙,我不会杀他,也不许别人杀。今年他入京面圣,我会找个理由让他留在京里读书,待密山国生乱,再撤去藩封,降为无邑侯;十年之后,朝野都不会再讨论密山王,也不会有人问他的去处。」

  至于密山国为何无故乱起,不问可知。武登庸居然笑起来。

  「陶五爷,我一直以为你是聪明人,难怪萧先生不愿与你并称。真个是奇耻大辱啊!」

  陶元峥被戳中痛处,面色难看至极,张口欲辩却急得咳嗽,好不容易缓过气来,重重一哼,喉音嘶哑:「徒逞口舌,不知所谓!」

  「独孤容会逼你杀了密山王。就算你能扛,你儿子呢?你弟弟呢?这两个软脚虾被『意图不轨』的罪名一吓,怕连你都能杀。区区一个孩子,算得了什么?」

  陶元峥面色阴沉,一直以来同胁迫者有来有往的陶大丞相,罕见地闭口不发一语。

  他明白武登庸说的是真的。他的长女陶羲月知书达礼,个性温顺,这是东海一道、乃至天下人都知道的。他们不知道的是,陶羲月也是独孤容毕生挚爱,从青梅竹马直到现在,始终没变。

  陶羲月一直以为自己会嫁给世子,连好色的独孤执明都没敢染指这位未来的儿媳,始终以礼相待。在所有人的眼中,世子与羲月姑娘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拆散他们简直是天地不容的大罪。陶元峥花了偌大的工夫才劝服独孤容,割舍小情小爱,眼光放长,须以大局为重,却始终没能劝服羲月。

  她是含恨嫁给那剥夺了世子一切的大恶人,以她自己的方式,与丈夫进行一场绝望而微小的对抗,至死方休。陛下绝不会杀羲儿的骨肉,陶元峥对自己如是说。就算陛下不能给他皇子的名分,也必不会薄待他,无论是做戏给世人看,或爱屋及乌,替命薄的羲儿照顾她唯一的骨肉。

  况且,寔儿从小同这位叔叔亲近,待在陛下身边的时间,还长过了他的父皇武烈。独孤弋始终没有立寔儿为太子的意思,除了无心政事的懒散,也可能跟那些禁之不绝的无聊耳语有关。有好事者说,密山王可能是定王的骨肉,他们长得像、都喜欢读书,还特别亲近,这是父子天性,说得好像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不好酒好色好打架,是什么奇怪的事一样。但陶元峥忽略了一件事。陛下在寔儿身上看见的,未必是属于羲儿的那一半。老人倏地冒出一背冷汗,意识到自己犯了何其致命的错误。若不计祖孙亲情骨肉天性,老人欲保全密山王的举动在天子眼中看来,不是待价而沽,便是藏着将来翻转局势的暗手,无论哪一条都是死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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