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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第48卷:冠缨索绝),4

[db:作者] 2025-07-16 05:11 5hhhhh 3730 ℃

  老渔夫无意涉入南陵政争,早一步回到东海,听说自己有个教了三天的徒弟在白城山,才有五绝庄外救下耿照二人的「巧遇」。待南陵使节团东来,段慧奴遣人狙杀长孙旭,刀皇先于湖阳祭奠故人,后因耿照、孤竹国之故,也至越浦左近,意外救得日九,见少年身怀金貔朝重宝「芙蓉玉双全」,感于机缘巧合不可思议,终于破例收徒。日九听老人说过三才赌斗、感化集恶三冥等,假借失言,提醒师父殷横野一事未必不关己。

  如今听老人细剖,方知若无地狱道潜伏孤竹国、胡彦之信口开河等前缘,老人也不会在他被利刃穿心、异虫入体之际,恰好来到越浦城郊,莫说当上国主,怕小命早交代在荒山野岭间,深幸之余,不免汗流浃背。况且,他虽与老人装疯卖傻、胡言乱语惯了,适才那番「失言」,他对这位其实待自己很好的师父,心中是极之愧疚,难以相对的。

  挂印求去三十年,武登庸泛舟逍遥,走遍天下,唯独北关一地,再没有踏入半步。奉刀怀邑,独不为己。

  老人曾是武登遗民漫长的流离岁月里,唯一的希望,他的刀从来就不是为自己而练,唯有练出一身惊才绝艳的盖世神功,为帝王家所用,才能替族民换来稳定的生活。而武登庸做到了。他挣来不世声名,使末帝赐下封国,许诺永不除封,还将最疼爱的灵音公主嫁给他,让他总领皇朝北疆,拱卫帝都,直到他擅离职守,让繁华了三百年的白玉京粉碎于异族铁蹄,断垣残壁付之一炬。

  灵音公主自杀殉国,对老人来说,是最沉重、也是最沉痛的指责与控诉。武登遗民却未必如是想。

  继金貔朝而兴的碧蟾朝澹台氏,于公孙氏子孙本是仇人般的存在,开国后不但借故拔掉了几位归顺的公孙氏藩王,连禾苗也不放过,强迫迁至北关苦寒的武登之地,以地名为姓氏,彻底断绝王气。「武登」在北关土话之中,意即霜土所生的苔藓,泛指今日婴城穿过的千里荒地。

  便是染苍群麾下精兵,也不能在这片冻土间讨生活,轮戍之间亦不免有冻死冻残者,况乎妇孺?金貔遗民在「武登」挣扎求存的两百多年,就是一部漫长无尽、以血泪书就的生离死别,只有心志与躯体如冻土般坚韧的人,才能存活下来。末帝所封的武登一国,自未划于这片雪荒坚冻,而是在更南的苍鹭、乌头等四郡,但与同属金貔遗末的渔阳七砦间还隔着若干关城,距射平府更只有数日车马路程,防备之意可说是赤裸裸地不加掩饰。

  饶是如此,这已是残暴的末帝一意孤行的结果,换了此前任一位澹台家帝王,绝不敢将武皇末裔置于死地之外,更遑论许以封疆,交付一道之兵权。异族入侵之后,武登遗民中,始终有拥立武登庸逐鹿天下的声音,闹得沸沸汤汤,支持者甚众:「刀皇」之号传入江湖,多半源于此时,除赞其刀法通神,也有扬弃亡国的武皇旧称、另开帝途的寓意在。

  可以想见最终武登庸打着「报仇雪恨」的旗帜,加入独孤阀麾下,这些遗老失望的程度。以致白马朝肇建,武登庸高挂一等神功侯的金印飘然而去,北方的武登国却不是能张开双臂、无条件欢迎他回去的故乡。无论是射平府或武登国,对老人都太过遥远,也太过沉重。

  若不是急于为好友求得臂助,以免他巴巴地跑去送死,长孙旭满不愿在老人面前提起「北关」二字,徒惹伤怀。

  老人松开了屈起的右手食指,转对徒弟,罕见地不是那副令人发毛的笑眯眯神色,也无恚怒愤懑,就只是平静而已。「下一回,你可以直接了当说出『北关』二字。怕我伤心,这是好的,代表你很善良,善良很重要。但如果你觉得这事是对的,非做它不可,即使会导致不够善良的结果,也不能逃避。行正当之事,本不需要遮遮掩掩。」

  长孙旭面露愧色,仿佛这几句话比撞裂檀木桌板还要痛得多,整了整衣襟,低声垂首:「徒儿明白了。」老人淡淡点头,正色道:「离开北关,是我做的决定,殷夫子虽邀我同行,毕竟不是拿剑架着我的脖子。我行我素,自受祸福,不能轻易迁怒他人,当作是一纸欠条。于此事上,我和他并无仇怨。」

  日九心中叹了口气,虽觉失望,却不意外。师父若不是这样的人,拼着被狱龙吃掉心脏、破体而出,他也不想同老人学功夫。

  「至于你,」老人望着桌对面的黝黑少年,歉然一笑。「提了一个很有趣的提议,我其实是想答应你的,只可惜我力有未逮。旭儿是否同你说过,我武登氏有门绝学,名唤『不败帝心』?」

  耿照点了点头。「若晚辈所料无差,这门绝学是运用了武学上『朱紫交竞』的道理,以极端之法提升功力境界,方能有此神效。」

  「厉害的厉害的,『极端』二字,道尽此功神髓。」老人笑起来。「天上不会无端掉馅饼,掉十文钱与你,指不定要收一两回去。

  这小胖子遭狱龙入体,缠住心包,本是条死路。以这份世所罕见的倒楣,换得没有后遗症的帝心,还算是公平。「

  耿照立时听出言外之意。武登庸刀指巅峰,突然挂印求去,除心伤爱妻自缢、故国难容之外,也可能是不败帝心的反噬所致,使老人不得不闭关修练,以免受害;对照其「力有未逮」之言,怕情况不容乐观。武登庸不再言语,双掌交叠,横置胸口,缓缓拉开一尺余,右掌直至颔须,左掌悬于脐下,正是方才日九试演帝心的起手,当中却空空如也。

  二少正觉古怪,蓦地眼前金芒一窜,一轮烈日般的璀璨金球忽自虚空中浮出,稳稳悬于老人掌间,电蛇旋绕,宛若雷掣,比燃烧的火把炽炭更眩目,令人难以逼视。金球直径近一尺——少年们终于明白,何以老人须掌开若此——通体如岩浆构成,又似火蛇盘就,不住旋绕绞扭,宛若实物。

  长孙旭瞠目结舌,他是正练着「不败帝心」的人,知晓门道,按秘笈所载,练出了明珠大小的帝心,还是仗老人的功力与狱龙交竞所致,进境堪称百年难遇。岂料师父他老人家的帝心这般骚气,练成这样跟人动什么手?直接把金球扔出去,一把砸死了事,没死的都能惭愧死。

  本想说两句耀武扬威的浑话,却被耿照拉住,凝目细瞧,赫见金球迸开无数细纹,不是岩浆走脉或火蛇鳞甲,而是欲绽未绽的裂缝!

  「如你们所见,我的帝心濒临崩溃,多年来仗着一身修为,勉强维持。小打小闹倒也还罢了——」老人淡淡一笑,被金芒映亮的苍老面孔透出些许无奈自嘲,或还有一丝寂寞萧索。「若对上文武两榜高手,无论打人或挨打,帝心必溃无疑。只能说爱莫能助,真是对不住了。」

               第二七六折

             谁与同命 灵鸟迦陵

  金貔朝公孙氏以武功术数为家学,历任君王均享有「武皇」之号,以武论尊,独步古今帝王家,武阁收藏之丰,亦是东洲诸王朝中仅见。得此天惠,公孙氏武学中不乏与术数相合者,如王朝后裔「鸣珂帝里」的绝学《无疆帝算》、《四方风神剑》,均是其中佼佼。

  而最为人津津乐道的,莫过于「以武秤命」一说。据说公孙氏不传绝学,如《神玺金印掌》、《皇图圣断刀》等,修习者若无相称之命格,轻则技艺不成,徒然耗费心神气力,若还不自量力,逆天而行,终不免经脉尽断,落得身死收场。

  当年武登庸以此二功扬名,深得末帝喜爱,有御史以此为谏,意指金貔王气未断,奏请圣上根绝前朝余孽。若撞在其他帝王手里,怕不是尽夷其族,用心不可谓之不毒。岂料末帝身染恶疮,性子变得扭曲难测,听不得这般「忠言」,命人将那御史中丞当殿钩杀,斫下死状凄厉的头颅,浇以熔金,匣以香木,遍传六部,遂无哪个敢再稍置一词。

  然而,「以武秤命」之说,不过是公孙氏为统治之便,夸示其天命所归的手段罢了,与禾生双穗、地涌甘泉、五灵现世等「祥瑞」一般,具是帝王心术。其中的关键,便在「不败帝心」之上。此功将武学上的「朱紫交竞」之理阐发至极,缠入一缕执念做为心核,反覆激荡内力,铸就功体。他派修习内功,一日至多三两时辰,逾此收效有限,更有伤身之虞。

  以意念为核、缠转内息而成的「帝心」,却等若于虚境中另辟一处小丹田,不受外在时空所限,全时运转激荡,收效岂止数倍而已?此消彼长,胜过常人十倍以上,都不算难事。以不败帝心之法门,修习世上任一门内外武学,无不进境飞快。

  此即为金貔王朝公孙氏得以恃武称皇、独步古今的秘密。没有不败帝心,逍遥紫气仍是高明的内功,金印掌、圣断刀依旧傲视东洲,卓然立于武道之巅,只须具备根骨、明师两大先后天条件,夙兴夜寐,莫走歪歧,痛下十数年的苦功,亦能有成;强则强耳,却远远构不上「传奇」二字。

  可说公孙氏之所以开国立业、以武论皇,全拜此法所赐。如此极端的功效,必有同样极端的缺陷。帝心之所系,在于缠入心核的那缕执念,须得不计代价、不惜牺牲,无论如何都不肯轻易放弃、近于心魔的强大执着,方能成为帝心之核。

  一念失守,帝心于焉不存,影响至钜。但爱也好,恨也罢,乃至贪、嗔、痴、慢、疑,世间岂有永不磨耗、长此以往的执念?大块文章,物换星移,连沧海都有变桑田之一日,一旦此念磨尽,恁你修为再高、内力再深,武功练到何等出神入化的境地,功体也可能随着帝心隳坏而土崩瓦解;经脉尽废、武功全失,乃至猝死暴卒,死前经历极其骇人的痛苦折磨等,都曾见诸于公孙家的秘藏族谱。

  唯有非常人,方铸非常功!既得非常用,岂无非常劫?约莫是理。

  公孙一族历代高人推衍大数,相人万千,知公侯将相有此心念者,成数远高于常人,遑论古今帝王能建功立业,无不是坚忍卓绝;修成帝心、终生不渝的可能性更高,故挑选子弟传授此功时,才将命数列入考量。

  意志不坚或胸无大志的庸碌之辈,自毋须浪费辰光,也可免去师长磨耗,将心血用于栽培大材。久而久之,遂有「以武秤命」的讹传,待金貔朝肇兴,更成天命有归的统御心术。这如饮鸩止渴般的方便法门,造就公孙一门无数英雄,乃至开国称帝,却也使他们功业辉煌的一生,不得不止步于帝心崩溃、功体反噬的悲惨境遇。

  卓尔立于文武巅顶的天纵英才们,谁不想修补帝心的缺陷,终结公孙一族的无解循环?最终得出一个结论:既因念起,须以念终。若缠入帝心的一念,随韶光逝去逐渐蜕变,顺势化为另一恒久不易之物,帝心便无崩溃之虞。道理好说,「顺势蜕生」云云,却无人能做到,所有试图转化的结果,无不直接导致帝心崩溃,以身试毒的大智大勇之人,全成了警惕后人的惨烈教训。

  武登庸的帝心破损如斯,差一点便要崩溃,问题肯定出在缠入帝心的一念。与其问心念为何失守,该先问的是:「刀皇」武登庸以为心核者,那使他得以跃居文武两榜、刀镇天下的至极一念,究竟是什么?

  「没那么复杂,答案就在字面上。」老人吐气收劲,烈日旭阳般的雄浑帝心一霎而隐,满室金芒倏然无踪,宛若幻梦。他将徒儿的忧急如焚看在眼里,一扫眉间萧索,摆了摆手,呵呵笑道:「我缠入帝心之念,乃『不败』二字。每打赢一场,帝心与功体交竞的效果便倍数攀升,出道头两年,我专挑剧盗大寇下手,挑战的对象实力都在我之上,每战无不是舍生忘死,惨烈至极,就像一场场过瘾至极的豪赌,赌赢的那份爽啊……嘿嘿。」

  二少听得眼都直了。世上怎会有这等既鲁莽又大胆的家伙?老人真的是以脑智闻名的「凌云三才」之一么?

  然而仔细一想,又觉得不无道理。「执念会有消淡的一天,但执守不会。」老人正色道:「只消找个目标,确实守住,帝心就没有崩溃的危险。

  然而太过平淡的标的,譬如『每天拉屎三回』之类,不足以激发潜能,所以我给自己定的目标是『长胜不败』。可以说在廿二岁以前,我确确实实据守了这个心念,尽可能挑战比自己更强的对手,或在于己不利的情况下出战,而从无败绩。「廿二岁以前……长孙旭蓦然省觉,击掌道:」凌云论战!「老人点点头。」三才赌斗,论武学修为,大师与殷夫子皆非我之敌手,然而境界相差不远,实无压胜二人之能。论到最后,众所周知,大师将我二人移出了凌云顶,赢得这一局,我败得口服心服。「

  武登庸原本完美的帝心,至此初绽微瑕。三才之争乃是文斗,非于动手之际落败,盖因武登庸心气太高,不容片尘,才使帝心受损。也是在凌云顶之后,他才深切体会到帝心的无穷后患,敛起过往的赌徒性格,思考如何修补缺陷。「大师怕一眼便看透了我之内患,才以『不杀一人』的赌誓羁束,他不是让我少造杀孽,而是希望我终生不再动武,乃至退出江湖,方能保住性命。」但时年廿二的武登庸,纵能了解瞽僧的苦心,也不可能这样做。「奉刀怀邑」的刀,从来就不是为了自己而练,他肩上扛着一族老弱的温饱安生,不能说放就放,明知末帝心智渐丧,倒行逆施,武登庸只能矇眼捂耳,立于无道昏君的丹墀之前,抵挡来自四面八方的暗箭明枪,与心中的挣扎苦苦拉锯着,不断质疑、苛责自己,出刀之际却容不得半点犹豫。因为只要再多想分许,他便做不了末帝的刀。

  与无道昏君绑在一块,是武登庸最大的不幸,同时也是武登一族最后的生机。在「钩舌金首」的惨剧之后,任一个稍稍清醒的澹台家皇帝,都不会让这么危险的前朝帝族留存于天地间。一旦末帝驾崩,无论是灵音公主的哪位兄长继位,金貔朝的余孽绝对是新皇登基最最合适的祭品。

  武登庸在进京之前,就知道依附权力的风险,只是别无选择。他的族人,再也撑不下去了。一开始他打算争取的,仅仅是自「武登」南撤两百里,让族里的老弱有柴火可拾,可以有苔雪壤土以外的东西裹腹,不用在每月少数阳光露头、风雪稍止的日子里,以户为单位,计算着没捱过的有哪些人……但末帝头一回召见他,浑身红肿溃烂、须以薄纱缠面,其丑陋情状才不致吓坏人的皇帝眯起黄浊的翳瞳,上下打量青年,视线凉滑得像是一尾缠身之蛇。

  武登庸立时便明白自己犯下大错。他不该来的。此间乃死地耳。单膝跪于丹墀下的北地青年敛眸垂首,牢牢锁住气机,静谧得仿佛墓碑石刻。他已做好准备,一旦殿外的金甲武士,以及藏匿于暗处的皇城司杀手受皇帝召唤,蜂拥杀至,他便会在一瞬间锁住所有人的气血脉行,赶在羽林禁卫察觉声息之前,循进宫的路线杀出去——整个人几乎烂成了一团血肉的皇帝笑起来,蜥蟒吐信般的嘶哑笑声令人不寒而栗。末帝没有下令杀他,随之而来的,是自碧蟾朝开国以来数一数二的破格提拔与恩赏,像要闪瞎所有臣民的狗眼也似,海量倾注于饱受苦难的武登遗民,当然还有使这一切得以可能的武中魁首、人称天下第一刀的「奉刀怀邑」武登庸。

  武登庸带着一背冷汗叩谢圣恩,退出了皇城。他发誓在丹墀金阶下、于愕然抬头的一瞬间,清楚看见皇帝的浊眼里掠过一抹恶毒的笑意,仿佛正嘲弄着眼前动弹不得的青蛙。直到现在,老人仍旧深信不疑:饱受病魔折磨的澹台家末任帝,从来就没有真正失去过神智,他丧失的是对世间的最后一点善意,以及自我的道德约束力,或许是再也不在乎。他半生都在为苍生谋福,节制欲望、严己宽人,以内圣外王自许,老天爷却报以无可救药的恶疮。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既得恶报,岂不行恶?但远远还不够。

  杨梅疮的痛苦提醒着老皇帝,以无日无之的脓血、溃烂,以及浇铜铸铁似的高烧寒热。末帝清楚自己的恶名是坐实了的,毕竟十年造孽,什么都做遍了,再杀它个几万武登遗民,史册所书也不过就是「无道昏君」四字,那有什么意思?这下可好,无论继位者谁——自好是仁民爱物的那个——都得先屠灭封国开府的武登氏一族,方能服众,这可就有意思了。

  为此,他有意无意在众人面前夸赞灵音,说她若生为男儿,朕便传位予她,不必再看再等了,就是想让好事之徒借题发挥,教这把争位夺嫡的火烧到驸马身上。武登庸该要婉拒许婚的。以其慧眼,当知公主是裹着糖衣的毒药,会把众所矢之的武登遗民拖入深渊,终至万劫不复。但他办不到。

  打从相识的第一眼,武登庸便爱上了这名倾城倾国、心性殊异的女子,再难自拔。大师想必真有不可思议的读心术,在他心中看到如许挣扎,才让他封刀退隐,借以离开漩涡的罢?只是他无法做到。武登庸放不下族人,也放不下心爱的女子,哪怕灵音公主爱的并不是自己。

  灵音公主是皇室里的异数,虽未拜入江湖门派习武,却擅于骑射,弓马娴熟,枪刀上的本领足以同一名禁军单挑放对,毋须男子让手;比起她那些个被酒色财气蚀透了的颓败兄长,的确更有中兴英主的架势。文武兼备,才貌双全,于众人的仰望与赞叹中长成,早慧的灵音很快就发现白玉京并非表面那般富丽堂皇,在阴影背面,繁华近三百年的都城腐败溃烂,却无一名手握权力的王公大臣尝试挽救,所有人在半沉的船上忘情歌舞,浑不欲知死之将届——这是他俩头一次聊天的内容,当然是私下里,并无旁人预闻。

  灵音本看不惯他那卖艺郎中似的姿态,屈膝阶下,以求富贵;无意间听说武登一族的惨状,这才明白「奉刀怀邑」外号之下的隐忍和背负。率直的少女迳闯驿馆,向一夜登龙的青年刀客表达歉意,他们天南地北聊了起来,聊经史聊诗词,聊惠民利生、悲天悯人;聊「武登」二字所代表的千里冻土,聊百年帝国的腐朽与重生……青年那连鸿儒也为之咋舌的学养,震慑了自视甚高的少女,同时为她打开了一扇窗,得以望见白玉京外的天宽地阔。灵音聊到天都快黑了,经不住使女频频催促,才意犹未尽地道别。

  就只这么一晌,他们已是相知的朋友,灵音公主终于在白玉京里,找到一个能说心里话的人,一样心内有百姓,心外有良知,而非镇日醉生梦死,歌舞升平。武登庸甚至觉得,总有一天她会喜欢上他的,不仅仅是朋友而已。

  若那渔村小伙不曾出现,或许真是这样也未可知。独孤弋据说是镇东将军独孤执明的庶生子,在代父上京之前,连个正式的名字也没有,甚至不知道自己姓独孤,在东海的一处小村里打鱼为生。那时,距武登庸入京为族人请命,倏忽又过数年,青年刀客终于穿惯了绫罗锦缎,披甲佩刀立于阶前,小心翼翼地不使末帝的「恩遇」吞灭自己和族人。

  但老皇帝要弄的,不只是小小一撮武登遗民而已,他玩耍的沙盘向来是整座东洲。放眼天下,哪一处无有圣眷?「钩舌金首」之后,末帝又杀掉几名重臣,手法各异,不变的是逐渐攀升的骇人听闻,以及层级的次第提高。

  正当人们猜测将祸及四征四镇时,疯帝果然叫停了依序轮至的镇西将军返京述职,改召东镇上京。独孤执明接到圣旨就病了——当然是借口——写了封文情并茂的奏折,让长子独孤弋带来京城,说自己命不久矣,若圣上不嫌犬子愚鲁,独孤一门愿为圣上戍守东疆,万世不移。这天上掉下来的庶长子独孤弋,就是被送来掉脑袋的,或者被凌迟剥皮万箭穿心,乃至于闻所未闻的新奇杀人法。独孤执明一点也不在乎他的死活。若皇帝真像杀猪般剐了这小畜生,东海道立即封关毁路,起兵造反,虽是孤注一掷,总好过坐以待毙。

  那独孤执明胆子虽小,却不是个脑袋灌水的,傻到让自己或世子独孤容入京犯险,一试昏君的残毒手段。这是独孤弋初次从东海一隅的小渔村里,走入世人眼中。来自穷乡僻壤的渔村小伙非但没被末帝所杀,反倒获准承袭父亲所有的军衔爵位,摇身一变,成为东海道和独孤阀名义上的新主人。独孤执明和他那宝贝儿子若不能设法除掉这野种,将成为史上最可笑的傻瓜,平白将祖宗基业,拱手让给一名渔夫。独孤弋的到来,在白玉京里掀起连串风波,以爽朗的笑声和高强的武功、比下朝中一干权贵的豪迈气概,掳获无数少女芳心。

  武登庸并不知道其中包含了灵音。她最讨厌浮滑无行的登徒子,痛恨众兄长耽于酒色、白玉京里风月盛行;她最不喜粗鄙无礼的行止,即使关怀百姓,也从不逾越分际……少女从见到独孤弋的头一眼便蹙眉,无法忍受与他同顶一天云彩,同沐一城风叶,扎眼到了难以言说的境地。如今想来,或许这……就是爱罢?灵音对他,从没有这般强烈的情思起伏。最激烈的那回,就是她决定永远离开他,留他在这世上独自悔恨,再也无法弥补或挽回的那一次。

  悬梁之际,除了满腔的愤怒怨毒,不知她有无一丝庆幸,终于可以不用伴着自己,从此清风一缕,顷刻千里,再看一眼今生无缘的心上人?无论多么高贵,多么惊才绝艳佼佼不群,在初萌的恋心之前,她就只是个平凡的少女而已。难以出口的告白,阴错阳差的误会,负气行远的倔强,还有蒙蔽了理智和良知的……嫉妒。当那名无辜的女孩被绑上铁刑架时,他曾极力拖延行刑,冒着被末帝迁怒,使全族受累的风险,但最终灵音并未救她。

  直到妻子舍他而去,他都没机会问她「为什么」,其实也莫须问。看着女孩被活活烧死的独孤弋,安静离开了刑场。凭藉着冻土求生锻炼出来的敏锐直觉,武登庸找到独孤弋时,暴怒的渔村小伙几乎将见三秋打残,连萧先生——那时武登庸连他的大名都没记上,只知姓萧——也劝不住。

  武登庸很清楚,打死了为虎作伥的见三秋,接着独孤弋便要杀入皇城,从龙椅或病榻之上将罪魁祸首拖下来,挥拳打个稀烂。他不能让他这么做,不只是武登一族的命运早已同昏君绑在一块,而是独孤弋不可能成功。皇城司虽灭,昏君的势力尚未瓦解,甚至说不上伤筋动骨,他手里肯定还有王牌,正等失去理智的镇东将军自投罗网。他不能让他死在这儿。

  别……别再死人了,不管为了什么!你们还要尝过多少椎心刺骨的教训,才能明白生命的宝贵?武登庸用尽气力,好不容易才将发狂的新任镇东将军打倒,战况远比他俩数日前在皇城落日之下,联手肃清昏君的暗杀爪牙那一役更加惨烈。

  在此之前,他并不觉得生就一张娃娃脸的渔村小伙,有逼得自己全力施为的能耐,遑论以伤换伤。「你们……你们都是一伙儿的!」京城一隅的深巷里,两侧高墙被打得倾圮倒塌,檐瓦碎散,如遭龙挂;坚实的青砖铺道仿佛被巨兽的狞爪翻耙过一般,已然找不出半寸平坦。任谁也不相信,这天灾也似的凄厉破坏竟是拳头所致。残壁之间,衣碎甲裂的独孤弋满脸是泪,冲落口唇畔的殷红血渍,流淌一襟,嘶吼般的低咆宛若雷滚。

  武登庸动了动嘴唇,却没出声。他不知该如何解释,他要救的并不是那狡猾残忍如毒蛇的昏君,而是眼前淌着血泪控诉的娃娃脸青年。「阿旮!」一旁那羽士装扮的年轻幕僚似是瞧出端倪,扶墙起身,艰难地举步行来,连声轻唤:「走了,我们回家去。来日……方长,能讨回来的。」

  萧先生的剑法是很不错的,可惜武登庸没给他递招的机会,于锁限中挥刀一磕,连剑带鞘磕飞出去,磕得他虎口迸裂,鲜血长流,右臂软软垂在身侧,到说话时仍难运使。「我还没给她报仇,不走!」独孤弋「呸」一声吐了口血唾,眦目欲裂。「我杀了这帮贼厮鸟……杀了昏君……全都杀了,再烧掉这肮脏龌龊的吃人都城!一个个……一个个都杀尽了,一把火烧成白地——」「阿旮!」年轻羽士提高了音量,牵动伤处,差点又咳出血来。「莫……莫存此心,我们……同他们不一样。不……咳咳……不值得。」

  娃娃脸青年没理他,猛然抬头,狠厉的眸子直勾勾盯着武登庸,再开口时嗓音瘖哑如狼,已不复那孩子耍泼似的嚎哭痛诉,平静得令人心慌。「我不求你同我一道,我只要你让开。别挡我的路。」「……阿旮!」羽士急唤道。「神棍闭嘴!」独孤弋头也不回,静静望着战力压倒自己的青年刀客。「让开。我不会再说第二次。」武登庸动也不动,静默无言,逆着光的魁梧身影犹如山岩,拖长的乌影完全把独孤弋压在碎蛋壳般的陷坑里,幽翳将他的双眸衬得倍加烁亮,宛若夜狼。

  「那你们真是一伙的了。」也不知过了多久,独孤弋才点了点头,敛眸垂首,轻声说道,平静的口吻远比适才的愤怒咆哮更令人心凉。

  武登庸不觉打了个寒噤。独孤弋从陷坑里爬出来,搀着扶墙而至的萧谏纸,赶在缇骑之前相偕离去,没同武登庸再说半句,甚至未看他一眼,当是死尸也似。那羽士临去前勉力回头,冲他微一颔首,武登庸不及回礼,就听独孤弋一扯同伴,哼笑道:「走咧,神棍……咱们回家去。」不旋踵间,便已踉跄行远。

  翌日,新任的镇东将军述职已毕,领妥了吏部、兵部的各项文书,腰挂新印,金甲银旌,一行五百余人浩浩荡荡,离开皇城。

  老百姓争看这支衣甲簇新、士气高昂的队伍,夹道欢送者不计其数,可说是万人空巷,比元宵灯节还要热闹。

  末帝似有些意兴阑珊,索性连金殿召见都省了,派太监送去圣旨赏赐,让武登庸登城送行。数月前独孤弋入京时,所携不满百人,穿戴的铠鍪还是独孤执明汰下的陈货,并不合身;随行的侍从中,连一名正规军精锐也无,不是新兵劣卒,便是抓来充数的地痞,十数名家臣具是幕府里的闲差,死了也不可惜。

  虽说这行人本是弃子,吝啬到了这般不讲体面的地步,委实令人无言。不止独孤弋出人意表地风靡了整座白玉京,身边那羽士打扮的青年更非省油的灯。独孤弋每回登场亮相,无不经他缜密规划,才能在极短的时间内累积声名,挑起朝野各方势力注目,又不致涉入太深。

  除了协助独孤弋、武登庸破获皇城司的阴谋,这名姓萧的青年羽士更打入了越浦在京的商行势力,为其主赢取庞大的地下金援,有了与独孤执明父子分庭抗礼的底气。这支焕然一新的护卫兵力不过是开始而已,随着新任将军的返乡路近,东海道将迎来一番风云变色的新局。

  「我记得……他是姓萧罢?」城墙之上,武登庸听取线报,远眺着跟在独孤弋马后的青年羽士,低声问道。「云怀,你可知这人是什么来历?」镇北将军的幕府首席、人称「行风甲世」的谢云怀淡淡一笑,从怀里掏出一束纸片。「花了点工夫,昨儿才到的消息。此人乃东海生沫港鲲鹏学府出身,籍贯不详,家世是一片空白,自称萧谏纸,在学府内用的学名叫萧用臣,师从仲骧玉仲夫子,有个外号叫『千里仗剑』,同东海的玉霄派有点关系,才有那身道士作派。他一直跟在独孤弋身边,在独孤阀找回这位庶长子之前,两人就是朋友。」

  武登庸虽在北地,也听过仲骧玉的大名,忍不住抱臂沉吟。「难怪这般本事,原来是仲夫子的高足。」大队行出城门,跨着白马的萧谏纸将羽扇插在领后,微略转身,双手交叠,齐额为揖,城头上武登庸抱拳还礼,彼此心照不宣。以萧谏纸之智,当明白是镇北将军阻了阿旮送死,又于深巷战后纵放他二人自去,没让缇骑深究;未来虽不知是敌是友,毕竟眼下承人之惠,不能无动于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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