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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第48卷:冠缨索绝),3

[db:作者] 2025-07-16 05:11 5hhhhh 3600 ℃

  噗哧一声,却是见从缩肩掩口,花枝轻颤。见三秋乜她一眼:「这会儿你倒知道笑了,刚才一脸鳖十,不是给驸马爷添堵么?来,叫人,叫得可爱些。」

  连哄带骗似的,看来平素见从撒起娇来他也颇为受用,一门心思欲向老人献宝。见从满腹的闲气正无处去,抵死不从。「我不要。他是哪一国的驸马,南陵百国上哪儿去找忒老的公主嫁他?」

  见三秋急了:「哎,你这是怎么说话的你……驸马别见怪,小弟没教好。见从丫头,人家不是什么小国驸马,是前朝的驸马!统北关十万雄兵、掌武登一国的驸马爷,便在当朝,也是堂堂开国三杰之一、一等神功侯,虽是挂了金印求去。我说驸马您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好端端的,弄什么泛舟逍遥深藏功名?小人这些年直想找驸马爷再打一场,输了之后,好请您指点迷津啊……」

  不知不觉便叨絮个没完,颇有自怨自艾之感。

  见从习惯性地略去后头的一大串自我陷溺,精确捕捉重点,不觉睁大美眸,愕然道:「你……你是『奉刀怀邑』武登庸?『刀皇』武登庸?名列『凌云三才』、『五极天峰』的武登庸?当今世上,刀法最好的那个武登庸?」

  老人忍不住笑起来,淡淡摇头。「就是武登庸而已。其余具是浮云,不知姑娘何指。」

  见柳见残奋力抬头,不意触动伤处,疼得面孔扭曲,自怀中摸出个纸包递去。「见三秋,你这位从属是好汉,莫坏人腿脚,我且越俎代庖。这枚『愈骨生肌丸』正如其名,化水服用,佐以清创去脓,半个月内,当可尽复如初。」

  见三秋赶紧接过,爱不释手,喃喃道:「这可是驸马亲赐的药啊,我能留一半不……哎,就是问问,就是问问。还不快谢谢驸马?」

  柳见残恭敬一揖,看待老渔夫的眼神已全然不同。当世使刀之人,谁都想见刀皇一面。能见他用刀,哪怕死了也甘心。可惜觉尊与刀皇的层次太高,方才一瞬之间,两人明显已交手一合,无论见从或柳见残,皆难参解其中奥妙,连发生了什么事都搞不清楚。这种入宝山却空手而回的遗憾,不免让亲睹刀皇的兴奋打了折扣,思之倍觉扼腕。只有见三秋乐得坐立难安,频频搓手,瞧武登庸对徒弟被狙杀一事似不是非常介意,赶紧打蛇随棍上,涎着脸陪小心:「驸马爷,今儿巧遇这么高兴,您就再给小人批个命罢。驸马爷赠给小人的三次金言,小人都牢记在心,但上回一别,相隔已四十多年啦,没有批命小人都不知该怎么办,活得了无生趣啊。」

  这见三秋来历不明,最初是在北关一带突然冒出,四处踢馆,打败北关众多刀法名家,夺其刀谱;遇武林同道聚众追杀便大开杀戒,闹了年余,始终无人能奈他何。此人什么东西都是抢来的,欲则取之,犹如野人,连做为浑号的「苦海迷觉」四字,亦是从北关名刹四门寺的题匾而来。

  四门寺的住持本修长老擅使雁翎双刀,被上门搦战的野人打败,连兵器都被夺走,气得呕血而亡,北域武林为之哗然,终于惊动了时镇北关的「奉刀怀邑」武登庸。

  武登庸劝止了动员搜捕的大批武林人士,放出消息,在侯国内的武库前等他,「打败了我,这一屋子的拳经刀谱任你翻看。」新上任不久的镇北将军如是说。比斗的结果,对武林人来说毫无惊奇。武登庸刀法纵非天下第一,北关第一总跑不掉,无君无父的一介野人,岂是武登侯敌手?感到吃惊的,是武登庸。

  野人不知自己活了多久、过往有过什么,说不出认识何人,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能打……当他需要继续下去的理由时,刚好出现在面前的,是刀。原来非是他选择痴迷,而是痴迷选择了他,如此而已。武登庸博学多闻,医卜星象,无一不精,认为他是罹患了某种臆症,非是无有过往,却已不存于心。

  「你想要名字,我给你一个。就叫……『见三秋』罢。」年轻的镇北将军告诉他。「你瞧,你想要的,毋须抢夺也能得到。你的人生,不应困于夺取争抢、逃亡反杀之间,你要去更高的地方。」「更高……是指山顶上么?」武登庸笑了。「离群索居也不好。你要去名字外号有用的地方,去吃饭,去生活,去钻研刀法,去红尘里踅上一遭,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他俩再次相逢,已是数年后的事。身为镇北将军的武登庸回京述职,见三秋则成为直属皇帝的皇城司副使,说好听是保卫禁城,实为末帝的暗杀部队。

  末帝年少时以太子监国,执政之长,便在碧蟾朝亦是数一数二,早年励精图治颇有作为,中年后偃兵息甲,与民休息,人皆以为是不世出的明君。晚年因罹患恶疾杨梅疮,饱受痛苦,性情大变,稍不合意便当朝杀人,肆意株连,这都还不算事;那些明着杀不了的,就派皇城司暗中掳劫虐杀,留血字故布疑阵,一时白玉京里人人自危,传为妖祟。最后揭发这桩恶行的,便是武登庸。

  做为皇城司第一高手,见三秋撇下被金吾铁骑团团包围的嗜血同僚,独力迎战昔日恩人,所使正是初尝败绩后,创以克制皇图圣断刀的《能夺夜令》。「我不是让你往更高的地方么?」逆着滚滚窜至的火燎烟焦,一身金甲的武登庸立于皇城檐头,长刀映出夕阳如血,衬与底下厮杀、惨嚎此起彼落的司署一角,随风远送的咆吼中满是愤怒和不解:「寥寥数年,你怎能……怎能堕落如斯?」鱼皮密扣、黑衣如墨的见三秋夜刀交错,蹙着光秃秃的眉骨,比他更加迷惑。「小人是按将军的吩咐,才在这儿的。人世至高,哪有胜过皇帝的?」镇北将军兼武登侯、未来的驸马爷一时无语。「小人如今已能明白,取人一命,夺走的都是些什么了……此刀名为《能夺夜令》,恭请将军指点一二!」「……后来呢?」耿照始终记着老胡教的,听人说故事时,一定要这么问。

  日九瞥他一眼,仿佛连冷哼都有辱清明。「废话,当然是师父他老人家赢了。说了连败他三回嘛。」在长街与见三秋分别之后,武登庸带着耿照、长孙旭返回穷山驿馆。

  呼延宗卫赶紧延入大堂,命人奉上茶点,摒退左右,自己也退了出去,未敢打扰国主与刀皇说话。尽管「凝功锁脉」大幅降低气刃的杀伤力,抬回驿馆的御卫之中,仍有六人不治。

  他打算晚一点再向国主禀报,武登庸与他眼神一对,便似已看穿,却没多说什么,只点了点头。「做为刀法,《能夺夜令》不及皇图圣断,做为杀人术未必便输。」老人放落茶盏,淡淡一笑。「那回,我是以神玺金印掌打败了他。」做为皇城司唯一的幸存者,过得几年,见三秋才又再出现在武登庸面前。那时白玉京毁于异族大火,武登庸中途闻讯,先去了帝都,而后才又赶回射平府,等着他的是悬梁殉国的爱妻之尸,业已大乱的北关形势,及倏忽而至的黑衣杀手。「驸马您让我好生对死者忏悔,小人到乱葬岗里住了些时日,悟出一门新的内功,这才明白驸马爷的苦心,以及神而明之的批命预言,故将此功命名为《阎摩血章》。您最宝爱的灵音公主死得这么惨,驸马爷一定很痛苦罢?小人这便来报恩,肯定给您个痛快。」黑衣杀手诚挚说道。看着二少瞠目结舌的模样,老人不由得笑起来。「我几乎杀了他。那是最接近的一次,若非在最后关头想起与大师的誓言,我可能会与他同归于尽。」

  耿照知他指的是七水尘那「不杀一人」的赌誓。「回复神智的我,为自己感到无比羞愧,我对他说,让他减少杀性,莫再无端杀人,其实是说给自己听。破弃誓言是非常容易的事,但只要往下一沉,永远都没有底。你一次都不该纵容自己。」

  然而,见三秋除了深不可测的武学天分、土鳖般打不死的强横生命力外,对于人言的理解亦是一绝。在长街时,武登庸曾质问他「我让你莫再无端杀人,你的杀性怎还这般重」,见三秋的回答,只能说是令人大开眼界。「小人谨遵驸马爷吩咐,头十几年都躲在南陵山里,杀剐獐麃为生,跟从前一样,日子过得挺苦。

  后来遇见段慧奴那丫头,她说花钱买命,不算无端,我一想这是个理啊,也就干下了。「讲道理,驸马爷,这会儿我都让小弟杀了,等闲不出手的,哪能杀性重啊?都快吃素了。方才那一地土鳖都不算钱,我是真没想杀,蚀本啊。真要说呢,也就杀了四匹马罢。」武登庸啼笑皆非。旁人或以为见三秋装疯卖傻,只有老人清楚知道,几十年来这人都是这么说话的,白玉京的富贵生涯或改变了他的口音用语,却完全没能撼动其本质,此人仍旧与当年初见时一般的混沌难测,锐颖顽愚全困在那一团乱线般的臆症里。

  「驸马爷,您给小人再批个命,指引指引方向呗,我快无聊死了。」见三秋挠着光头,似乎真觉困扰。「每回我想把眼前动着的全杀掉、好挣脱这一切时,总想着『还没问过驸马呢』,又给忍了下来……驸马爷,您说,我能不能这么干?」双手虚抓,作势一撕,动作相当滑稽。

  耿照、日九面面相觑,全都笑不出来。与此人遭遇还不到半个时辰,他们已能明白这动作所代表的意义,一点都不怀疑他说做就做,该怀疑的是他所能做到的程度,将如何超越自己对于杀戮的贫乏想像。最好的证据,就是连见从也变了脸色。

  少女紧盯着刀皇,深怕老人未发觉自己一个没想好,随口将释出一头嗜血的魔物。老渔夫淡淡一笑。「接下来的三十年,你将开宗立派,见三秋。你的人生兜兜转转,全是为了此刻,我知你已准备好了。」「开……开宗立派?」光头怪客停止挠头,厚重的上眼睑慢慢撑开。「没见我都收了徒弟?」武登庸怡然道:「杀人一瞬,不是你的道。你这数十年所悟,不是这般短浅之物。记不记得武登国祭天坛之后,装满武学典籍的库房?你是为了留下那样的东西,才来到这世上的。」见三秋恍然大悟,一拍脑袋。「就是这种感觉!每回听完驸马爷的话,我都觉得好有精神、心底好愉快,整个人都好了,就算被砍得半死,还是开心得要命……是了,就是这个,开宗立派,开宗立派。」搓着手来回踱步,宛若屋外苦候第一声婴啼的新手父亲,明明不知道等的是什么。

  武登庸不慌不忙,续道:「宗派之名,我替你想好了,就叫『夜摩宫』罢,从你自创的绝学里各取一字,往前三百年间,我确信武林之中从未有人用过此名。这不是你夺自他人之物,真真切切就是你的。」

  见三秋的惺忪睡眼睁大了些,似乎已是他的极限,冲老人连连拱手,又按了按眼角,一时抚胸难言,感动得不能自己;忽然想到了什么,又挠挠光头。「是了,驸马爷,其实上回被您打败之后,我又创了新玩意儿,叫《天外邪坠》。这名儿我挺得意的,您瞧,就是这样——」他看似未动,又像双手微微一分,耿照只觉视界里一暗,陡地日月无华,一股巨大的翼状黑气,从见三秋微佝的背门窜出,直冲天际,扑天盖地疯卷而来,塞满了周身每寸空间,更沿全身所有孔窍钻进五内百骸,阻绝脉息,刹那间剥夺了一切行动能力。

  少年宛如跌落墨井,无尽沉沦,永远没有尽头——一霎回神,头顶艳阳洒落,风吹蝉鸣,哪有什么墨云黑翼?见三秋「啪」的一拍光头,慢吞吞道:「您瞧我,真糊涂了。驸马爷批了命,还给咱的新门派赐了名儿,打什么呢真是,瞎几把扯。」恨不得自抽几耳光似的。狱龙也不讨了,郑重再三地与武登庸道谢,才携二人离去。

               第二七五折

             雪乡应在 寒苔千里

  驿馆大厅内,老少三人围桌而坐。

  日九替师父斟满茶水,放落茶壶,不忙着举盏就口,轻转杯缘,似斟酌着遣词用字。

  武登庸只瞥他一眼,自提茶壶又斟一杯,哼道:「你明着是想问我,见三秋究竟是好是歹、什么来路,但心里真正想问的,是我为什么不杀他。为师猜的是也不是?」长孙旭被说破心思,挠头的模样倒有几分像见三秋。「厉害的厉害的,师尊神机妙算,徒儿佩服。」

  少年精于术算,略一推想,猜测那见三秋初现北关,时间应在「凌云论战」之前,师尊既未与「天观」七水尘赌斗,自无「不杀一人」的羁束加身。耿照闻言转念,明白此问何来,毋须赘述。「因为我没有杀他的理由。」

  老人将二少灵犀看在眼里,悠然道:「人在江湖,刀头舔血,技不如人死自死耳,哪来忒多废话?揪众报仇倚多为胜,还给人家杀得死伤惨重,他们有脸讨公道,我还不好意思听。」再说,四门寺本修和尚虽非酒肉穿肠的假僧,却喜拉党结派,给僧俗弟子做靠山,那帮人干的坏事难道还少了去?我昔日出道,没少怼了这等江湖败类;初任将军,本想在射平府办个什么『武林论刀会』之类,杀杀这帮人的锐气,见三秋倒省了我不少事。听他拆下四门寺的牌匾揹着走,我都想请他吃酒了,痛快!「哈哈一笑举杯仰头,虽是饮茶,却透着饮酒的豪气。

  耿照与日九面面相觑。这般说来,北关武林简直因祸得福,若非横里杀出个见三秋,要宰他们的就是「奉刀怀邑」武登庸了。

  以老人忆往佐酒的豪兴,那射平府的「武林刀会」真办起来,不知多少有正道牌匾要毁于将军之手,不如见三秋一刀杀了爽快。

  日九挠挠头,扭捏道:「不知为什么,听师父这么一说,也觉很痛快似的,真想同见三秋干上一杯。」武登庸又将茶盏斟满,笑骂:「喝你的喝你的,扮啥小媳妇?」三人举杯「匡」的一碰,仰头饮尽。「……痛快!」老人饮罢掷杯,吐气如虎,蓦地猿臂轻舒,不知从何处将那只茶杯「捞」了回来,轻轻搁回桌顶,满斟以镇。

  短褐无袖,这一手自非袖卷;说是擒龙功控鹤功一类、以内力隔空取物的手法,然以其脱手快极,难有转圜,当中还好整以暇吐了口虎气,未闻碎瓷声已然怪甚,倒像杯子被掷入虚境,直到老人一探臂,才又斗转星移似的回到了现实里。

  老渔夫一派闲适,笑道:「北关饮酒,都是一饮一碎的。我是心疼你穷山国这个『穷』字,怕你龙椅还没坐热,担上浪费公帑的恶名,授人以柄,给史家写成了昏君。昏君食人,胜似猛虎。」日九哭笑不得,连称师父英明。

  自入驿馆,耿照便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像有什么要说,又不知如何开口。日九都能看出,况乎江湖混老的武登庸?老人却始终没问,迳与徒儿聊着适才长街一战、怪人见三秋的来历等,甚是自得。

  长孙旭了解耿照的性格,该做的事他决计不会逃避,眼下问不出口,需要的自是时间;唯有想清楚了,才能下定决心。为免话题一断,老人不定又倏忽而去,赶紧接口:「看来师父当年留见三秋一命,就为这份痛快。」老人微微一笑,斜乜着他。「见三秋多半是得了臆症,前尘旧事,悉数忘却,也不知是幸与不幸。我认识这人四十多年了,你可知道,他的样子与我当初所见,没有半点变化?昔于白玉京重逢,我已生疑;今日一见,总算确定此人修为之深,已至长春驻颜之境。你怎么知道他所忘却的,是三十年、四十年,或逾甲子之数?」日九为之咋舌。在武登庸眼里,这名忘了自己姓谁名啥、不知己身所从出的野人,就像一张白纸,到处踢馆打擂,夺取拳经刀谱,生吞活剥似的汲取这些驳杂路数,当作自家之物,追根究柢,说不定便是起于无根的焦虑。蓬飘萍转,无所依托。忘却的时光既追不回,不如……重新谱写另一段崭新的人生。

  为此年轻的镇北将军饶了野人一命,让他往南方找一处安静练刀,踏实地过日子,再尝一遍人世里的酸甜苦辣,于白纸上挥洒墨彩,不留遗憾。殊不知,见三秋之于人世间这个大染缸,实非白纸,而是干透的瓜络絮瓤,入缸汲饱了五颜六色污浓重彩,却不沉淀厘清。

  他像牙牙稚童,飞快学会白玉京的声口、学会首善之都声色犬马,学会依附权力,学会以夺人性命的技能,换取各种想要和不想要的——再会野人的武登庸,目中所见,只余「堕落」二字。见三秋彻底曲解了他的每句赠言,以镇北将军全然无法想像的方式。「……他的应对、言语、喜怒哀乐等,具是模仿而来,却无不是放错了位置,绝非原指。从前我骂他『堕落』,实是冤枉了他,他不是有意为恶才做了那些事,在他心中,根本没有善恶之别。如今要以两个字来形容此人,我会说是『混沌』,混沌不明的『混沌』。」

  武登庸抬起眼眸,转视耿照。「所以你想的其中一个问题,答案是『不』。此人无论武功多高,皆无法为人所用;不管你将他引入哪一个局,都将产生无法预估的灾难。我真正想知道的是,你究竟涉入何等困局、想对付的又是什么人,以致绝望到连见三秋的力量都想要借用?」

  日九全未料到,怎突然就到了图穷匕现的当儿,但师父他老人家本就是目光昭昭,耿照的心思若连自己都能察觉,遑论名列文武两榜的刀皇?耿照被逼入绝境,不愿错过千载难逢的机会,定了定神,起身抱拳。「我要对付的,乃是『隐圣』殷横野,恳请前辈相助。」

  日九的下巴差点掉到桌上。且不说殷横野望重武林,号称是东胜洲最后的儒脉首望,你小子开口就要杀天下读书人的偶像,这是妥妥的祸乱江湖的节奏啊!还嫌七玄盟主、慕容柔麾下走狗的背景不够黑么?武登庸无甚讶色,抿了口茶水,片刻才道:「事出必有因。关乎此事,你须有个绝好的理由。」

  殷横野之恶罄竹难书,仔细一想,又不知从何说起。耿照自刀皇现身,便一直在想怎么开口;此际退无可退,只得从萧谏纸怀疑武烈死因、于妖金考发现蹊跷,为引幕后黑手,遂借「姑射」组织伊始,说到沉沙谷大战,古木鸢全盘皆墨为止。

  他自觉不擅言辞,多以直叙,少见形容,未掺杂一丝情绪,可说言简意赅;饶是如此,也说了大半个时辰。

  长孙旭舌挢不下,越到后头越是凝重,眉山紧锁,陷入沉思。老人倒是一派平和,见耿照喉音稍哑,提壶为他斟了一杯,冷不防问:「耿照所言,你觉得有甚难处?」却是对徒儿说。长孙旭沉吟了片刻,伸出两指。「难处有二。先说我是信你的,不管再匪夷所思,我都不疑你的人品信用;当中若有疑义,那也是你教人给骗了,决计不是你骗我。」耿照闻言一凛,凝神细听。「首先,你指摘的对象,是位望重武林、名震天下的耆宿,此人大名不惟轰动朝野,连市井百姓亦都听闻,平生无有劣迹,须得有如山铁证,你才能开这个口。萧老台丞待罪之身,他的证词已无丝毫份量,只能替自己认罪,若欲牵带他人,难脱诬攀之嫌,说了比没说还惨。」武登庸连连点头,突然问:「此事萧先生是自己策划,还是有人相助?」

  老人昔日在东军,称军师为「先生」惯了,此际脱口而出,可说是自然而然。「萧先生虽绝顶聪明,却也极其自负。独孤弋死时,他既未疑心其死因,何以忽然转念,不惜背负骂名,投身恶道?我料是遇到了什么人,受其点拨,才见过往之所未见。若然如此,此人必是关键。」

  耿照悚于老人的精细敏锐,想起萧谏纸叮嘱,没敢泄漏口风,垂眸道:「回前辈的话,老台丞因缘际会,救得『刀魔』褚星烈一命,前辈所言,或与此有关。可惜刀魔前辈受伤沉重,神智已失,数十年间瘫痈在床,难以开口。姑射六人中,除祭血魔君为殷横野所派之监军外,其余皆为台丞召集。」说了伊黄粱、横疏影、琉璃佛子等成员的身份,「高柳蝉」真面目则推说不知。

  武登庸于此无甚纠结,点了点头,迳自转向日九。「旭儿,继续说下去。」「是。」长孙旭低垂眼睑,似是瞧着桌顶,小心翼翼道:「第二个难题则更加棘手。江湖传言,三才五峰七大高手的武功,已至登峰造极,可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三五高人,唯三五高人可杀』一说,几成通论。就算你拿得出证据,教那殷横野难以辩驳,普天之下,也没有哪一间官府哪一个门派能为你伸张正义,铲奸除恶。除非,有一位智光昭昭慧眼穿云、不计较个人得失毁誉,一心为苍生武林着想的三五高人愿意出手,那么即使没有人证物证,也就不那么紧……哎唷!」双手抱头趴在桌上,却是隔空吃了个爆栗。武登庸冷笑:「好嘛,『师父』都还没叫热,这便挖坑埋人了,要不要这么缺德?」日九疼得眼角迸泪,抱头嚅嗫道:「徒儿……徒儿不敢。」老人哼道:「都讲完了还不敢,敢起来怕不是要飞天了?」说着屈起右手食指。

  日九光瞧着脑门便一阵疼,没敢再多口。七叔念兹在兹的,便是「铁证如山」四字。这点耿照比谁都清楚。

  不仅在密谈之际、萧谏纸时疯时醒的喃喃呓语中反覆出现,就算不曾与闻,光凭这十数年朝夕相处,少年也知以七叔之正直,必先调查详细,掌握了确凿事证,才能行铁腕复仇之举,毋枉毋纵。

  萧老台丞莽不莽?依沉沙谷一战的结果看,若他能忍得住这口气,别在这节骨眼直面阴谋家,莫说不致双腿成残、修为尽废,七叔与铁骨铮铮的谈大人,皆毋须折于此间;专心谋划如何使「姑射」平安退场,先解了眼前之困,残局封手,日后犹可一搏。或许萧谏纸真莽了一回,但逼迫他乾坤一掷,在谨慎了十几二十年之后,终于使了手「大飞」的真正原因,在于老人不得不承认:从一开始就没什么铁证。

  在他们辛苦追寻、汲营求索的十数年,足够一名蠢蛋彻底灭证扬长而去了,况乎天底下最聪明的人?在耿照看来,要是在沉沙谷,殷横野只老老实实同萧谏纸见一面,两造高来高去,打完了机锋便散,不定此会之后,七叔和萧老台丞就要分道扬镳。七叔不能接受无有铁证的复仇,而萧谏纸则或可能放弃坚持,步上不计代价的复仇之路……

  殷横野既等不起,也不愿等,终于放弃了博弈,改以武力解决。若无压倒性的武功为后盾,这局很难说是萧老台丞输了。记取教训,耿照此际所求,正是足以压制殷横野的武力。他整肃衣冠,抱拳下拜。「我无铁证,萧老台丞也没有;何以没有,前辈曾与殷贼二度赌斗,丝毫不落下风,当今世上,无人比前辈更清楚此人能耐。我听说前辈有神相之名,能否请前辈看一看我、看一看萧老台丞,再看看殷横野,亲口问他一问,这些事,是不是他做的?」

  ——说得漂亮!要不是怕脑门再挨一记,日九都想起立为他鼓掌了。你小子不简单啊,出一趟江湖,嘴皮同睡姑娘的本事一样,怕是要飞天啦。

  这说帖虽无直理,却有满满的热血忠忱,唯有始终坚信自己是正义的一方,才能说得这般俯仰无愧。退万步想,只消师父他老人家在场,哪怕殷横野老着面皮否认到底,师父信不信是另一回事,决计不会任他动手杀人,耿照一方起码能全身而退,怎么算都不吃亏。(真真好算计啊耿盟主,这就对啦!继续说啊,拉上我师父这座靠山,没赢都不会输……哎唷!)

  小胖子抱着冒烟的脑门,本想喊冤枉,一见老人对着屈起的食指呵气,脑袋益发痛起来,都冒到嗓子眼的驳辞生生咽下,小声发牢骚:「我这不就想想而已,没敢说了都,这还要打?我不都是为朋友嘛。」

  老人笑眯眯地屈起食指。「厉害的厉害的,我最敬佩讲义气的人了。出外靠朋友嘛,卖师父算什么?有一个卖一个,有两个我卖一双,若还不够,剁碎了包饺子卖!」日九抱头惨笑:「别的不说,师父您这门读心术实在厉害,将来请务必一定要传授给徒儿。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读三五高人的心思?要是可以,只要一个照面就知道哪个是忠哪个是奸了,恁是方便——」

  这话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说的,岂料老人未再赏他个隔空板栗,挥手示意耿照坐下,重新替三人的茶盏注满茶水,放落茶壶,正视着手绾七玄、总领东海邪道群豪的少年盟主,敛起游戏人间之色。「你心思精细,看来是有意忽视我那『不杀一人』的赌誓了——就算殷夫子当真罪大恶极,我也不能替你出手。人无信不立,不应有例外。」

  「晚辈无意假前辈之手杀人。」「喔?」武登庸来了兴致,白眉微挑:「那你想让我做什么?」

  「晚辈想请前辈留住殷贼。」耿照意态从容,不假思索脱口即出,显非临时起意。「三五境界的『分光化影』一经施展,凡夫俗子难望其项背,怕殷贼见苗头不对,恃以脱逃。届时还望前辈留住殷横野,勿使得遂。」

  日九忍不住从桌上爬起,捂他额头。「……你若是病了,要不先去歇着?我觉得你脑袋有点烫。」「其实你心里想的是:」说得好哇,先把我师父骗到了现场,待殷老贼露出真面目,他真能撒手不管么?还不是遇着韭菜割韭菜,遇着萝卜拔萝卜,一家伙扫个清光?『「老人笑得和蔼,令人浑身发毛。」厉害的厉害的,居然又被猜中了……师父您能改打后脑勺不?我脑门有点挺不住了。「武登庸不理会徒儿插科打诨,定定望着对桌的少年。

  耿照眸光澄锐,迎视这世间最锋锐的一柄刀,不欲向刀中之皇俯首。心怀朗朗,何用退避?老人捋着颔须,饶富兴致,又恢复成玩世不恭的俚俗渔人,抖脚斜肩,自斟自饮。「你要不是同我这一肚子鸡毛坏水的小徒弟一样,打着赚人入局的心思,就是自大过了头。」

  日九冒着挨敲的危险,忙不迭地点头。耿照淡然道:「前辈所言极是。若非他中途收手,晚辈与奇宫诸侠早已丧命,连与前辈说大话的机会也无。但无论前辈出手与否,晚辈本就是要与殷贼一决的,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日九连使眼色都没能让他改口,急得桌下起脚,无奈耿盟主的碧火功已至「发在意先」之境,未及会意本能缩腿,从容不迫地将一长串说完。

  长孙旭气急败坏,不顾师父虎视眈眈,就着桌顶扯他袖管,怒道:「有你这么请人帮忙的么?摆什么架子!就算不肯低头,好歹也要说之以理,一体利害,休戚与共嘛!」「……请问我跟他有什么一体利害的地方?」旁边有人小声问。「殷横野也骗了你嘛,当年圣藻池三才二斗,不是他找的你么?什么时候不好找,偏挑了异族南下前夕,其中肯定有猫腻!还有,集恶三冥里,只地狱道一支保存了实力,完整移入南陵,要说殷横野与此无关,哼哼,也只能骗三岁孩儿——」突然一愣,意识到是谁在发问,想死的心都有了,脑袋「匡、匡、匡」连撞乌檀桌面三记,撞得余烟袅袅,桌顶微凹,老人才满意地收起食指。

  阴宿冥率众离开栖亡谷,举地狱一道之力,渗透孤竹国,完整保存了实力,犹胜昔年三冥分立。等老渔夫发觉不对,栖亡谷已是一片死域,所幸恶佛被送至八叶院,遭老渔夫囚于莲觉寺的聂冥途又有高人照管,老人遂一路追索,查到了孤竹国境内。

  适逢前代鬼王已逝,伏象公主新掌九幽十类,孤竹国至此政教合一,朝堂之首与秘教之宗,具是国主,上下一心,遂有了对抗强邻峄阳的底气。

  媚儿固然粗枝大叶,却颇受百姓拥戴,地狱道那些个杀人拷掠的老勾当,多半用于肃清国中亲段势力,门里的骨干已非行恶东海的那帮人,全汰换成了孤竹当地的土人,又或举族南迁定居的央土商贾,无不立于朝堂之上。地狱道的身份,更像是某种秘盟,将重臣国主紧密联系起来,较之过往的残虐,简直从里到外漂了个清白雪亮。从结果来看,很难将殷横野纵放阴宿冥之举,当作他心怀不轨的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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