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越寻祐的眼神不免在动摇中变化。他犹豫着，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

不可能，

神格的事情没有人知道。

学生？不，做实验的时候没有跟任何人讲明这个事情。

原来的内阁吗？但是没有幸存者……

但是也不排除他们有备忘录或者别的亲信知道……但是亲眼见证的应该只有他们。别人知道了也不会信的……

总之先装傻吧。

「您……您说的这是什么意思？」

紬的视线回到了川越寻祐的身上。

「寻祐君，羽倉家虽然没有滥用力量获取权力的野心，只希望在这个乱世中独善其身，但也不至于固步自封。『川越』并不只是普通的交给希望出去闯荡的家人的姓氏……其中有很多人，暗地里是作为『羽倉』的眼睛和手而存在的。现在的天下，『灵脉』的存在……也就是你们说的『晶体（Material）』，已经被世人所知。只依靠『稻荷』的力量，不要说秘密，连家人都无法守护，所以情报和俗世的影响必不可少，『川越』就是确保世人的视线不会在我们身上停留太久的重要力量。」

川越寻祐自知已经无法隐瞒，于是他也振作精神坐直，双手放在桌面上。

「您知道多少了？」

紬伸出手，几乎有些强硬地握住他的手，轻轻摩挲着手背。

「寻祐君，你不用那么警惕的。」

「这……真是失礼了。」

「不，失礼的是我才对，居然刚开始就去揭露寻祐君的秘密，明明自己还想请你帮我们保守秘密……真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请原谅我的急躁。」

川越寻祐短时间内没有跟上她的态度转变，反应过来的时候，却已经被带入了她的对话节奏——他本来想打断，却一时想不出要如何打断。而羽倉紬原本淡漠自持的神情也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种带着一丝焦急的热切。

「作为赔礼。我也把我们知道的和盘托出吧。其实上代家主……也就是我的母亲，已经注意到你的恩师，也就是那位先生的事情了——毕竟这位天才大人在天下掀起波澜的时候，『灵脉』的秘密也被世人所了解，两件事情同时发生，也未免太过凑巧。当时负责搜集这件事的情报的『川越』，你的父亲『宗司（そうじ）』，因为他做着实验仪器代理商的生意，接触学者再方便不过了。当然，他再能干，也没有他的儿子能干……你直接成了那位先生的学生。」

「您过奖了……」

「你的大学走在『晶体』研究的前列，所以托你的福，我们可以通过你的父亲和你的闲谈，从你这里获知世人对『晶体』的了解的程度。可惜到今天为止，世人对它的理解也并没有到能够将其自由利用的程度，所以我们也依然没有理解『稻荷』力量的本质，还有那些仪式背后的机理——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真正让我们感兴趣的则是那位先生的态度……」

「您指的是……他从头到尾并不怎么参与晶体的基础研究这件事吗？」

「是的。他毫无兴趣的表现只意味着一种可能性，那就是他知道得远比世人知道得多，所以他没有参与那些幼稚研究的必要。正当我们静观其变的时候，他竟然因为意外而仙逝了……为了不让你分心，我们也选择不告诉你关于『川越』的真相——你的父亲在去世前也是这么希望的。之后几十年，这件事就毫无进展，我当上了家主，你的父亲和我的母亲过世，然后你成为了那位先生的研究所的主管，同时健康也恶化。负责关注你的动向的『川越』也减少到了只有一两个人，也主要是看看你的研究所的论文。」

紬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拿出一块手帕捂住口鼻，轻咳了两声，然后将手帕紧紧地包好，重新收好。整个过程十分自然，几乎让川越寻祐没有注意到。

「然而我的身体状况突然突飞猛进，开始和一个奢侈品拍卖行打交道，甚至还和掌握那个国家大权的政客们有了私交。」他犹豫了一下，接着她说的话帮她说了下去。

「是的……然而你并没有公布新的研究成果，而那些政客……当时那个国家的整个内阁，全部因为议会大楼的一场煤气爆炸火灾死亡。而那天是你和他们的密会的日期。」她端坐好。

「这……」

「是为了保守秘密。以我这个老太婆的愚见，想必寻祐君是希望找到能够托付秘密来实现你的理想的对象，然而那些人虽然嗅到甜头，自己找上门来，却让你失望透顶，只会对你所希望守护的理想和愿景产生破坏。」

「当时……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川越寻祐这么回答，心里却开始思忖……

虽然的确他们首先注意到了我在做这些研究，但是如果我选择不向他们透露，蒙混过关，结局是否会不一样呢？

过去是无法被修改的。至少在事态变化之后，他并不对自己的最终决定留有疑虑。

人只有一次做出选择的机会，持有神格也改变不了这一点——至少暂时如此。

「羽倉家能够一代代守护住『稻荷』的秘密，延续至今，这样的安宁的基石之下同样也有着多得足够被称为耻辱的死尸——哪怕那些只是入侵我们所守护的土地而自取灭亡的侵略者，还有觊觎力量与财富的贪婪之辈。像我母亲那样经历短暂的和平，双手滴血不沾的『稻荷』，在羽倉家的历史上屈指可数。『稻荷』要对羽倉家的家人，和在『凪山』这片土地上生活并供奉我们的人负责，不能让『稻荷』的力量给他们带来灾祸。而你所持有的可是远在这之上的力量……而我们现在还能在这里平静地谈话，而寻祐君的国家现在被新的内阁接手，依然没有卷入战争，也许依靠的就是那些人的死才能带来的和平。至于你的秘密……确实，有两个政客做了私人的备忘录，里面记录了寻祐君向他们透露的『神格（Divinity）』的信息，但是已经经过『川越』的手回收并销毁了。」

她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刚刚负责茶道的年轻女性进来，又给两人上了茶——这次是陶土的厚茶杯，大约表示不用拘于礼节的闲聊的继续。

「您为什么相信了呢，『神格』的事情。」

「如果我不是『稻荷』——不，如果我不是羽倉家的人，我是不会相信的。但是羽倉家的人因为常年生活在接近地表的『灵脉』之上，和外面的人不同，几乎所有人都能看得见从灵脉之中泄露出来的『灵力』，也就是你透露给他们的理论里的『质料（Sophia）』。今天寻祐君在这住下，晚上可以去山顶上看看，每天晚上，灵力的萤火都像无数萤火虫从山上起飞一样飘荡着……但是你的身上现在可是散发着比整座稻荷山的灵脉加起来都要耀眼的灵力。寻祐君带着神格，没错吧。」

「？！」川越寻祐吃了一惊，然后闭上眼睛，把注意力集中在左边口袋里的神格上。

他看到的是如望远镜中的银河一般的无数光点，哪怕现在是早上十一点，无数『质料』的光点几乎将茶室灌满。这远比他第一次接触到神格的时候所观察到的要强烈百倍。

同样的，紬的身上也有散发着类似的光点，但是给他的感觉是『颜色』和『形态』都不太一样，在日光下几乎难以察觉——但至少他不需要刻意地看就能看见。然而日光所在的庭院之中，他又依稀地分辨出某种在光中若隐若现的白色侧影。

那分明是某种动物，尖而竖直的双耳，便于嗅出猎物的修长鼻梁，蓬松的尾巴在竹林的风声中摇动，胸前系着一块飘动的红布。

「寻祐君，自己看不见吗？」羽倉紬注意到川越寻祐视线中一瞬的游移。

「啊……不，看得见的。但是好像和呼吸一样，不去刻意关注的话就会完全无视掉。而且好像也很久没有在接触『看得见的人』的时候带着神格了。您的反而看得很清楚。」

「还是小心为上，寻祐君。只要『晶体』依然在被发掘，『看得见的人』会日渐增多。就算他们对『神格』一无所知，在街上看到寻祐君这样无时无刻散发着如此巨量灵力的人，无论如何都会起疑心的。」

「啊……您说的是。还好我办公室里也堆满了『晶体』，我的同事里虽然也有看得见的人，但是他们分不清楚是那些晶体还是我身上散发出来的……我再想想有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这里当然是安全的，没有外人，寻祐君可以放心。比起这个，回到主题……」

紬捧起茶杯，喝了一口。

「告诉我吧，既然寻祐君费了那么大功夫自己调查到羽倉家的事情，特意上门拜访，是想向我——向『稻荷』——寻求什么。」

至此，已经互相知根知底的两人才真正开始『交涉』。川越寻祐并不愚钝，他早就察觉到，坐在他面前的『家主大人』和他自己一样，明显有着『有求于人』的迹象。然而她似乎刻意避开了这一点，反而将他的来意放在优先的地位。

他不太确定，这到底是在显示作为家主的矜持和慷慨，还是为了确保她自己尚未透露的请求能与他的意图形成某种『大致等价的交易』。

也许两者兼有。

但川越寻祐不是反感这种做法的人。对他而言，比起不求回报的亲情，互不相欠的『卖个人情』反而更加没有后顾之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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