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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香,4

[db:作者] 2025-07-19 19:37 5hhhhh 3830 ℃

  「不说没事,我们哥俩有的是时间和你耗。来,让她乐呵乐呵!」瘌痢头一招呼,一只眼便拉过门口的木凳横起一脚踢开,原先好端端待在上面的香油瓶在地上裂开了花,那小凳也不偏不倚停在了梅的脚下。没等她站稳脚跟,瘌痢头又是一通拉扯,束缚手腕的绳索便直升一尺半高,她只得踮起两只脚才维持得了平衡。

  「放我下来!我说了,我什么都,不知道!」梅抗议着抬腿去踹瘌痢头的脑袋,反被他铁钳子般地的大手攥住了脚腕,笑吟吟地伸手去摸股间的布料。「不错,不错,出汗可真多!就是不知道味道怎么样……」瘌痢头挤眉弄眼,把脏脸往梅的大腿根上蹭来蹭去,翕动着鼻翼贪婪地嗅走她身上的气息。

  梅始终一言不发,紧锁着双眉和嘴唇怒视着瘌痢头肆意妄为,可我的心却像滴血一般痛苦。这样的耻辱我不是不曾体验过,那个憋不住尿意的月夜……

  下流!下流!下流!我将拳头攥得死死的,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的肉里却浑然不觉痛楚,只恨自己无法作为。

  那一只眼看瘌痢头吸得入迷也跟着犯了馋,绕到梅的背后扯破了小衫,露出她的杨柳细腰。一只眼精明得很,只见他伸出右手在梅腰侧的皮肤上方或抓或挠,却只是空做动作丝毫不触及皮毛,牵动着梅把注意力全部移至这里,又暗暗绷直了左手食指狠狠戳向另一侧的嫩肉,痒得梅花枝乱颤不住地咳嗽。瘌痢头也恋恋不舍地咂着嘴放下抬高的腿,粗鲁地扒起梅的鞋子。梅只有脚尖做支撑,本就把握不住重心,袜底根本贴不紧鞋底,瘌痢头轻轻松松就褪下了她的棉布鞋,像丢废品一样扔到了一边又转去扯她的袜尖。原本干爽清新的布袜碰了那手就仿佛变得肮脏不堪,松松垮垮地从梅的光脚丫上滑落下来。梅也是好强,硬是用十根倔强的脚趾扒住凳子不松,看上去就像誓要留住护她纯洁的小袜。瘌痢头见硬扯不成也不恼,发令状地吹了个口哨,一只眼随即加快了手指头拨动的频率,梅纤腰上的痒痒肉便如同木偶一般被操纵着摇来晃去,口里也呵呵笑个不停,脚下自然就泄了力。鞋袜既去,一手可握的素足与浑浊肮脏的空气再无阻隔,梅自然羞得面颊发烫发红,撅起嘴巴不愿再吱声。

  「不笑可不成!笑,再笑大声点,别扫了俺们的兴!」一只眼貌似不耐烦了起来,把臭嘴凑到梅的腋窝里吐气,一口一口不加停歇,还把手硬塞进领口里面胡作非为。梅奋力地抽动被绑住的手臂,似乎是想挣脱下来保护腋下和胸口,可没有感情的绳子怎可能让她如愿?她含着泪水仰头去望那可恨的绳套,又焦又恼地祈求为她松绑,可不管怎么叫喊都无法解放双手。一只眼拨开她沾满汗水黏糊糊的发丝,佯怜诈惜地问道:「小美人,让你笑一笑博俺们兄弟俩一乐,有什么可哭的呢?」

  「痒痒!哈哈,痒痒啊!放了我,快放了我……我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呜呜呜……别挠了别挠了呀哈哈哈哈!呜呜哇求求你别挠我了,真的受不了了……」梅已经痒得上气不接下气,任那溢满的泪水滚滚而下,可怜巴巴地求一只眼让她休息片刻。那一只眼狡黠一笑,嘴上说着答应,手上却又捏住她的腋肉把玩不停。梅被耍弄得又哭又笑,用哭腔一遍遍哀求他们放过自己,却总在关键的字眼上惊声尖笑。「不诚恳呐不诚恳!看来,得给你抹点那个东西了……」瘌痢头也不闲着,方才一直拿指甲扣着梅的脚趾尖让她的手腕不得已承受更多痛感,这会儿又掏出一瓶黏糊糊的液体一把一把涂抹在她嫩脚丫的每一处肌肤上。梅的表情瞬间变得骇人可怖,在脚掌心被涂了三层之多的粘液后就听得她嘶哑地惨叫一声,脑袋毫无生气地垂了下去。

  不对……那个液体,怎么那么熟悉……

  那分明是我自欺欺人秘密调制的、被施于滕艳之足底的提升敏感度的药剂!单单涂抹一层便会使人痛不欲生,如此过剂量地使用是会出人命的!

  我已经犯过一次不可饶恕之罪了,不能再犯第二次……

  梅说过,她不喜欢死人。她一定要活着。

  一定。

  和从前冒失冲动不同,一股热血点燃了我全身的斗志,我拾起石子狠狠地砸向窗玻璃,清脆的声响将两个暴徒的注意力牢牢吸引了过来。趁次良机我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屋里,朝向没反应过来的一只眼将辣椒水喷泄至尽。

  「啊啊啊啊啊啊!你个疯婆子……」人高马大的一只眼双手掩面,怒号着蜷缩在地面上不得动弹。我也不敢懈怠,眼见愤怒的瘌痢头横冲直撞而来,赶忙抽出强力胶应战。

  咦……塞子怎么这么紧?瘌痢头的庞大身躯已近在咫尺,我却怎么也无法打开塞口。来不及做出任何应急措施,瘌痢头巨石一般的重拳便锤得我天旋地转,我两腿一软瘫在地上的模样活像一只被打了麻醉剂的狮子——不,不太恰当,是兔子才对。

  「臭娘们,胆敢来坏我们哥俩的好事!谁给你的熊心豹……这,这他妈是什么玩意?怎么这么黏?」瘌痢头威风还没逞足,却一个不留神将裹好的强力胶踩了个四分五裂,内里的胶水瞬间生效,将他的鞋底死死粘在了地上。

  这是上天眷顾我们……我捂着余痛不减的胸口强撑起身子,当着无可奈何的瘌痢头的面为昏死的梅松了绑。她从未如此刻一般娇小可怜,沉沉地倒在我的怀里。

  我再也不会让你受委屈了!她风干的泪痕令我心碎,而被过量的药剂灼伤的脚底又令我重回斗志。忘却了肩伤,忘却了自己微弱的力量,我一咬牙背上梅便缓缓移向屋外。

  瘌痢头也不管丧失行动力的一只眼,蹬下鞋子飞速追了上来。完全不曾留意满地流淌的香油的他「滋溜」一声滑倒在地,摔了个狗啃泥。不亏是好兄弟,总要有一方搬起石头去砸另一方的脚。

  天边燃起了少许焰火,它们欢腾雀跃着飞向无法触及的星空。

  「看!那团烟花的形状像不像梅花呀?和你一样可爱呢……有看到吗?」我等待肩上的女孩给我一个回话,怎样的都好,「你可不能一直睡下去啊,听见了没有……」

  「呼……」

  这是打呼噜了吗?我扭过头去看。

  一定是的吧。我可算放心了。

  睡相可爱的家伙,就算在我背上流口水都是可以的。

  前方都是下坡路。我就这样没命地跑着,梅就这样伏在我肩头安稳地睡着,花火也在天际绚烂地绽放下去。

  「多美啊……」

  我也不知道这话是在说谁,总之就是没头没脑地脱口而出了。反应过来时,心跳得蛮厉害的。

  我害羞什么呢……

  「多美啊!」我红着脸向着天边呐喊,也不管谁会听见。

  从梅口中了解到那两个混混是鹿之岛派来追查她下落的家伙是日后的事了。他们没认出我的身份,我自然也不会画蛇添足再去找鹿之岛理论,只是避了风头后将必要的物品全部搬离至临时租借的小屋里便再也没回那宅邸。唯一让我在意的是没有专人盯梢的迹象,不过这说明了什么呢?

  梅也主动向我道歉,坦白趁我不注意偷看了信件的事实。从偶然间瞥见寄送地址开始踌躇不定地做了许久心理斗争,最后还是愧疚地窃读了。她自然不懂我那份同病相怜的感情,面对一个相识不久却分外热心的异乡人,是谁都要留个心眼。不过理解归理解,我还是罕见地批评了她不该擅自翻看别人的信件。

  「你知道我听了那番话有多伤心吗?明明那么真诚还要被你怀疑……」

  这话当然是半真半假,白眉可能很软弱,但还没矫情到把这番话用楚楚可怜的语气讲一遍。但奈何梅就是这样一个心灵比月光还要纯粹的傻孩子啊,看着她面露焦灼地想方设法哄我,安慰我,最后把我搂得几乎喘不上气来,我真的……

  心里像吃了苹果糖一样甜!我越发觉得从前潜伏生活里迫于无奈投怀送抱的经历化作了过眼云烟,不会再困扰我更多了。眼前这个越看越可爱的女孩自打引起我深深的共鸣以后简直摄去了我的魂魄,每每想要沉下心来做些什么,脑海中都会浮现她那嘴角微翘的笑颜。我很仰慕前辈,也和玉曈感情很深,可我从未有过如此深刻的感受。

  是爱吗?这算不算爱呀?但女子爱上女子,这种事能够得到允许吗?就算世人允许,梅又是否愿意回应我……

  我自知不可以深陷感情漩涡,可手头上哪里有什么事情可做呢?只要能够转换思绪,什么都好!于是梅适时地缠着我要我教她写汉字时,我倒是松了一口气。

  「白眉姐,『爱』字是怎么写的呀?」

  那口气又提回来了。

  「问……问这个干嘛!初学者……这个字,没必要……我是说,哪有初学者直接学爱是什么……不对不对!」

  梅见我支支吾吾半天憋不出一句囫囵话,忍不住捂嘴偷笑起来。

  我的语言组织系统是失灵了吗?为了不让自己再难堪下去,我赶忙换了个话题。我翻了翻学生时代的笔记,摘了几首写梅花的诗词来让梅抄写。

  「什么『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啦,都是咏梅的名句,你要认真写喔?」梅握不紧笔杆,我便轻握着她的手矫正动作。她的手比我小一号,掌心紧贴着她的手背感觉热乎乎的,很温暖很舒服。

  「在我们中国人的眼中,严冬里傲然独放的梅花象征着才气谯溢节操高洁,喻典着无数文人雅士向往的高尚品质。所以说,梅一点都不需要为名字烦恼,在我心里,这就是最美的名字呀。」我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把整张脸埋进她的脑后,那散发着幽香的发丝拂过我的脸庞,把沁人的遗香留予我慢慢陶醉,「不同于其他花朵,梅花散发的永远是幽幽暗香,因为少有人愿意冒着风雪呵护着她绽放,大家都是窝在火炉温暖下的窗边去嗅那远远飘来的芬芳。不懂得欣赏的人,永远无法领会梅花的美……」

  梅好像听腻了的样子,放下笔拉我躺倒在小床上,一本正经地问:「白眉姐,你恨我吗?」

  「为什么这么说?我宠你都宠不够,哪里有恨意在……」我把面颊紧贴上去蹭她的鼻尖,伸手要解她的扣子时被她的小手挡住了,索性就直接摸着衣料的缝隙探了进去,抵着那微凸的小粉团画圈圈。

  「咿呀……因为……因为我是日本人呗……」她主动抬头贴我的唇,却被我无意间避开了,立刻双眉颦蹙地吻我的耳朵。她用脚趾推掉我的拖鞋,幼稚地偏要踩我的脚,被我拿脚指甲刮了几下脚心又娇笑不止地蜷缩起脚丫子。实在克制不住了,我又伸入另一只手,双管齐下地挑弄着,玩得梅汗流浃背,满面桃红,「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听我说,梅。听我说呀……」见她光顾着闷哼,我加大力度捏了捏小花苞,她急促地喘叫一声便像受了惊的小动物往我怀里钻,「我的确恨日本人,但凡是个有血性的中国人,就不会不恨日本人!但是,应当被痛恶、被唾骂、被千刀万剐的只是那些一心挑起战争的无耻侵略者,而不是像你这样热爱和平的无辜良民。你我的国家自现在开始以至遥远的未来都将只能隔着一道难以填补的鸿沟对视,但一定会有这样的一天,坏人们都抛弃了掠夺的歹心与侵占的企图,共同向往着宁静祥和的幸福生活而相拥,最后冰释前嫌。那时的世界,一定是一个充满爱的世界,没有嫉妒,没有仇视,没有所谓『恨』这个字眼……」

  「到那个时候……」梅把脸蛋凑得这么近,以至于我们的喘息仿佛在交换气流,「那时,你会说爱我的,对吗?」

  「不用到那个时候……我现在就可以说,我……」我本想一口吻下去的,梅都已经怀揣着小期许把眼睛遮住,撅起晶莹的唇寻找我的接应了。

  可我居然吻不下去了。嘴里的话也说不出口了。她只不过是捂住眼睛而已……

  不想让气氛尴尬下去,我只好翻过身去抱着她的嫩脚丫搔来搔去。「坏蛋白眉姐!啊哈哈哈坏蛋、坏蛋呀停手……」

  听着这笑声,心里竟有些不是滋味。

  我让她叫姐姐,她偏不要,我就挠得更狠了,整张脚底板被我抓得红扑扑的,直挠到她快累得哭鼻子才罢休。精疲力尽的她不经细哄很快睡着了,我却翻来覆去怎么都无法入睡。

  我不是胆怯了才没有下口。有些被我早早遗忘了的东西在牵绊我……

  年末。太多东西指向了年末。新年典礼,梅的出逃,潜伏的重启,滕艳等一众囚犯当街游示,军统的秘密行动……啊,还有城外的车队,虽然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年末的三江口必然不会太平,甚至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也说不定……

  我的所有未解的疑惑,都会在彼时得到解答吗?我与挚爱的梅,又将何去何从……

  能够忘乎所以向天空高呼所爱的日子,我们真的能盼到吗……

  这至关重要的最后一个月,被我和梅蜗居在小小的出租屋内平安度过了。我曾两度返回旧宅搬取私人物件,都是安然无恙地回来了。没有鹿之岛的手下追踪,也没有任何紧急任务下达,我们从起初的战战兢兢逐渐恢复了平常心。白天时我都会在桌前处理领事馆的工作,大都是硬着头皮敷衍了事,梅也不时打扮得土里土气地到外面散散步,消磨了不少时间。到了晚上,我们会轮流做饭吃,料理的都是家乡美食——用「美」字来形容未免有些不害臊,毕竟我俩的烧菜水平是半斤八两得不忍直视。挠痒玩闹也是每夜必不可少的消遣活动,当然是局限于折磨以下的程度的,我原先看到这个就打怵,没想到如今体验多了反倒是有些上瘾,大都是以梅笑得前仰后合娇滴滴地喊我放手而告终,也有极少数情况是我被她抓到了软肋连声求饶。快乐的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们彼此都很默契地没有提及日渐逼近的分别。

  我以防万一携带在身上的玉曈赠予的手枪,或许真就不会有用武之地了吧?我的侥幸心理一直这么持续了下去。

  12月31日的那个清晨,我们表现得异常平静。没有促膝长谈,也没有吵吵闹闹,我们几乎没有任何交流地熬着这格外漫长的一天。

  「白眉姐,我想再尝一尝桃酥。」日落时分,梅用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将我打发去楼下的糕点铺了。前些日子买了些点心回家,这只小馋猫嘴上说着不稀罕,看我大快朵颐地吃得几乎一干二净又不乐意了,临走前偏要扭扭捏捏地叫我去买来吃。我又何尝不想多喂她吃几次呢?可惜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吧!

  回家的时候太阳差不多完全落山了,狭窄的楼道里昏暗至极,到处弥漫着那种老旧木屋子才会散发出的朽气。不知为何,我的后背直冒冷汗,想要赶紧回到梅身边却提不起脚步,就这么莫名其妙地陷入了迫不及待的状态。

  爬到最后一个拐角处时,两团模糊的影子将我的去路堵了个严严实实。楼道里没有灯光照明,我甚至辨不得他们的五官长在何处,但其周遭盘旋的摸不着的邪气向我发出了严重警告——来者,绝非善类。

  「这回不会再搞错了,你就等着连上次的债一块儿还……」

  他们的恶人风头还没逞足,便被两声干脆利落的枪响夺了性命。两人的脑壳被精准地射穿了,气味刺鼻的脑浆掺杂着血水淌得满地都是,我定睛一看,两颗脑袋一个长了黄癣一个缺了只眼,不是那瘌痢头和一只眼又能是谁!

  我想吐,但却有比呕吐更着急的事要做。我看向硝烟飘来的方向,那漆黑的枪口后面的冷峻的脸,我竟怎么也认不出了。

  「梅……不是,你不是不会用——唔!」

  胸口被狠狠射入了一针药剂,我只觉得脑袋往下的部分都不在属于自己,便像丢了骨架一般瘫成一团烂泥。这针管……好生熟悉!这药我可不眼生,大抵是在地牢里接触过,可那是顾翘楚调制的麻醉剂,怎会在梅的手里……

  新鲜出炉的桃酥摔得四分五裂,表皮沾满了黄土渣,香喷喷的气息模糊了我的眼睛。本应打点好行李乖乖等我回家的梅此刻套着一身干练的皮衣黑靴,脸上只有「冷漠」二字徘徊。

  更正,连冷漠也称不上——那明明是没有表情。

  「我有必须要做的事情……抱歉,我得尽快离开了。」

  她甚至没有说「原谅我」,就直直绕过我垂在地上的胳膊,利落地奔向楼下了。

  「别走……别走……梅!」望着她逐渐被墙壁遮挡的背影,我不顾一切地大喊着,像一头落入泥塘还倔强挣扎的可怜驴子一样叫唤,「我爱你!白眉对雨宫梅抱有的感情,是爱!给我个回答,梅,求求你……我不管你要去哪里,去做什么,请给我个回答吧……你究竟是怎样看待我的……」

  我是抱着怎样的心态说出这番直白的告白的呢?不清楚,也不想搞清楚。我那可悲又可笑的感情用事的本质在此刻暴露无遗——我是多么害怕,害怕到心脏绞痛——这一别,也许就是永别。

  可惜太阳早就收工了,我甚至不能对着她的影子臆想她不忍心地回过头来扶我起身的模样。

  她就这么走了,不留下只言片语。

  仿佛从未来过我心里。

  意识模糊地躺了不知多久,我心头按捺不住的冲动告诉我该起身了,于是我便爬了起来,再跪倒下去,半滚半爬着艰难地下了楼。

  虽然行动力依旧迟缓,但起码可以清醒地思考了。现在是几点了?我眯着眼去瞪那高挂在塔楼上的钟表,却看到了两个分针。

  「别耍我了!」我气急败坏地推搡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努力挤出一条宽敞的路。他们真吵,上街就上街,为什么要挤成一团活像蚂蚁一样!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

  「神经病!」不止一个人这样骂我,可我一点儿都不在乎。

  我要去哪儿……毫无目的,大脑一片空白,我只不过是机械地推开人,向前跨一步,再循环这个动作罢了。

  我到底要去哪儿啊!

  「白眉,真是凑巧!」身旁一辆汽车驶过,摇下的窗玻璃里露出一张许久不曾见过的脸——「你谁啊!」

  其实我想说的是「鹿之岛领事」,只不过第一次见他穿上日本传统服饰,竟有些面生了。拜他所赐,我这才算是稍稍缓过神来。

  「啊哈哈……」鹿之岛干笑几声,愠怒之色在眉间一闪而过,最终还是换上一副僵硬的笑脸,「好久不见,你也学会说笑了!上车吧,等我先回领事馆,安排下工作,接着就带你去康平大道看看烟花,肯定很漂亮!」

  我不要什么烟花……我要梅,我要梅陪在我身边……

  但我记得很清楚,我的回答是「好的」。

  我大概就是从那时开始意识到自己有半痴半醒的迹象了。

  坐在时而颠簸的车上思来想去,我始终无法为梅的非常行为找到一种合理的解释。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梅一定向我撒过谎,而且不只一个。那么最明显的谎言是……

  沉默的证人——楼道里那两具余温尚存的尸体告诉了我答案。我清楚地记得他们当初要梅说出什么东西,而梅坚持回答「不知道」。如果他们果真是鹿之岛派来追踪梅的,又何必多此一举问东问西呢?直接绑走岂不是更方便。由此看来,他们的目标不是梅,而是……

  是我?或者说,我的什么东西,才是他们真正想要的。可鹿之岛又怎会派两个连我长什么样子都不晓得的流氓做事!不然,他们又何以说出「这回不会再搞错」这种话?

  在这个问题上找不到突破点,我只好去关注别的东西。

  梅还骗了我什么?

  她声称自己不会用枪,却在刚刚毫不犹豫地射杀了两个壮汉。

  但重点不在枪上。没力气拽我出水,没法灵活地使用筷子,不能一个人提面粉,连笔杆都稳定不住……这样一个怎么看都无比柔弱的女孩,开枪时竟毫无偏差精准至极?

  除非,她的手本就毫发未损,她的囚禁经历全是胡编乱造。那个拥有强大意志力与弱小身板的发光发亮的女孩子,是我一厢情愿相信的假象。

  我拼尽全力想要守护的人,其实远比我想象的强大,而可怕。

  这么说,我爱上的仅仅是一个虚构的、不存在的人格吗?她在楼道里听到我那愚蠢的心声时,脸上一定挂着轻蔑的笑吧。

  失败啊……有够失败的……

  侧脸贴在冷冰冰的车窗上,我却感受到非同寻常的炽热,一种令人压抑到窒息的炽热。街上的人们,无论是三两成群的,还是孤身一人的,脸上尽是洋溢着喜悦而非苦涩。他们祈盼新年,祝福新年,是将今年所经历的种种不快寄托于即将绽放的烟花里,准备尘封于天际了吧。他们身上所焕发的火热光彩是如此耀眼,灼烧得我心口刺痛难忍。

  凭什么,凭什么唯独甘愿涉足凌冽寒风中的雪地的我,怎样都无法嗅到那朵花的香呢……

  车速逐渐放缓了。目的地是何处,我已经没什么关心的欲望了。就这么下车,继续枯燥无味的应酬吧……

  让我刚刚得以苏醒的爱永远入土好了。

  我这么想着朝车门外踏出一步,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领事馆大门。许久不来,看门人也换了新面孔呀……

  说起来,今天的人是否有些太多了呢?他们把手都抄在兜里,就算天气再冷也没必要……

  不对……这些人是!

  我下意识地将脚收回车内,紧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关严了车门。在这短短的两秒钟内,我看到了数个紧闭门扉里擦亮的火花,轰然裂开的前挡风玻璃,四溅的鲜血,鹿之岛惊骇到扭曲的五官,未能及时掏枪而一头栽倒的警卫,还是四溅的鲜血。

  「怎么回事?这是怎么一回事!」刚刚还笑嘻嘻地拿我作乐的鹿之岛此刻已然面色惨白,抽动着嘴角质问前座的司机。也对,他那个角度自然看不到司机脖颈上血淋淋的弹孔。

  怎么会……针对鹿之岛的刺杀行动,居然真实地发生了?难道说,梅从头至尾都在信口雌黄,对我吐露的尽是虚言吗?

  这么看来,顾翘楚带来的消息没有错,确实有人想要害死鹿之岛,只不过这人并非出自我党。她不是多次不讳地表现出对鹿之岛的轻蔑吗?抛出这个烟雾弹以掩盖自身代表的势力的真实面目,也不是没有可能。联想到她与雨宫梅不合理的交集,我只能得到一个模棱两可的推测——兴许,仅仅是兴许,我从起初就歪打正着了,被我免除怀疑的雨宫梅的任务,就是刺杀鹿之岛。

  我知道有诸多疑点可以强硬地否定这个站不住脚跟的推测,也知道它在逻辑上存在着若干致命漏洞,可我真的无法说服自己相信其他东西了。近乎病态的偏执在密密麻麻的射击声中破茧而出,一遍遍重复地向我脑中灌输这个不可能的答案,目的仅仅是为自己找一个充分的理由去维持我那荒诞的、畸形的、不可理喻的、无药可救的名为「爱」的守护。我爱上的明明只是一张虚伪的白纸,它是那么容易被拆穿,被捅破,可我现在硬是要往上填补无数虚妄的幻想——纵使车外那紧张凝重的空气里的任何一颗不起眼的子弹都能将我的骨头穿刺得粉碎。

  太贱了,一个人居然可以活得这么贱!但面对如此贱气的自己居然还会觉得欣慰,我便觉得白眉的活是无法用常理剖析透彻的了。一次次怀疑自我,否定自我,赋予自我新的定义,享受重生的自我,再落入更深度怀疑的巨网,这似乎就是我这异常到令人发呕的一生。

  我看向缩在靠椅下方狭小空间里的鹿之岛,他惊愕的神情好似一只被逼得走投无路的偷油鼠。

  「走,快下车,有人要害你。」说出这话的时候,我十分清楚自己身上脱了一层壳。中共地下党烟花掩护日军领事鹿之岛三郎逃命,这事儿可笑吗?但唯有这样做才可以让我已经全然相信的,那个被编织加工的故事里的雨宫梅活下去。如若不出我所料,梅很大概率埋伏在馆内的某个黑暗角落,只要真正的目标——鹿之岛三郎没有现身,领事馆这边部署的刺杀人员必定会果断撤退,那样的话梅一定会安然无恙的。真是个巧妙的理由呀!

  外面的火拼愈演愈烈,但终章的帷幕似乎已经蠢蠢欲动了急于落下。虽说被刺杀队先发制人,可毕竟鹿之岛手下的警卫队人多势众,战场已经呈现出一边倒局势的轮廓了。

  「领事,我们的人撑不住了,再待下去你我都会没命的!」见胆小如鼠的鹿之岛仍旧不肯挪窝,我只好撒了个拙劣的谎话激他起身。

  「等这一切都结束了,我要好好找你谈谈!」多亏他只顾保住自个的性命,浑然不知外部的大好形势,就这么糊里糊涂跟我下了车,全速奔跑在染上血色的街巷里。

  鹿之岛虽然窜得狼狈,却也不是丝毫不带脑子。他在我身后掏出抢来,抵着我的后脑勺逼迫我与他交换身上的衣物,那毫无威严的胁迫我压根没有放在眼里——我哪里还畏惧什么死亡,我仅仅是想维持我那尚未破灭的执念,仅此而已。

  他本就身材矮瘦,披上我的毛皮大衣再以盆帽围巾遮面,背影同真正的女子毫无二致;反倒是我穿着他的衣服怎样也不自在,替他更换脚上的木屐时被熏得只想干呕,还叫那松垮到无论如何也系不紧的腰带搞得头大。鹿之岛见我磨磨唧唧便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最后干脆扔下我在原地独自向前跑去了。

  前方不远处就是康平大道了。是准备借欣赏烟花的熙熙攘攘的人群做掩护色溜之大吉吗……

  说实话,我根本不在乎他拼命要活下去的欲求。只要梅平安就好,她平安活着就最好了,不用去碰枪械,光着脚丫在池边戏水,嘴里啃着香脆的桃酥吃,那样就是好的。

  墙角处有一个简陋的雨棚,里面蹲着的灰头土脸的乞丐正冻得直打哆嗦。我们见过面吗?

  我望着他浑浊的眼睛,却看到了无比清晰的画面——那个天真的、空怀一腔热血的傻瓜,傻到嫌别人傻气的傻瓜,紧张到掉眼泪还在安慰自己别怕。那竟是我从前的模样。

  可他的视线似乎越过了我的肩膀。我突然感觉腹部有点痒,低头查看才发现那件不合身的和服上多出一朵红绣花来。可算不是肩膀中枪了……

  我俯卧在地上,感受着沾满泥巴的皮鞋践踏脸部。这人的碎胡渣变多了,脸型变瘦削了,黑皮肤里还混杂着蜡黄,可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他是谁。

  「你以为你逃得掉?你以为你真把老子整垮了?做你妈的青天白日梦!」我第一次觉得他笑得如此猖狂,仿佛被关押在阴暗潮湿的囚笼里数百年突然得到一缕微光一般妄自尊大地嘲弄世间万物。他不停地拿鞋尖猛戳我的脑门,眼前的世界也逐渐霎时间鲜艳了起来。

  「那两个混混……是你派的吧?」见他如此得意忘形,我忽地灵光一闪。这也就说明了为什么我后来再度返回宅邸取东西时,竟没有任何人看守——被贬为杂工的钱满贯哪里还有什么权力再作此部署!

  「不错!你跑得是挺快,但我要的东西可是完完全全被拉在屋里!我的手下不费多少功夫就翻出来了——你和你效忠的党组织那些秘密的信件,还有你那什么破前辈,啧啧啧……我可是将你的底细探得一干二净了呀?不是会耍手段吗?你有你钱爷爷能耍吗!」

  他揪起我的领子狠狠地捶打我的脸颊,从生疼到失去知觉,也不过是收拳出拳的几十帧画面。我被打得口水与血痰直流,里面还掺着两颗碎牙,却一心想着让他赶快了结我的性命。

  「想轻轻松松地死,门都没有啊!本来折磨你这事儿该由鹿之岛亲自下手的,可谁能想到区区一场刺杀就吓得他屁滚尿流,还不得让我这个衷心的手下替他擦屁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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