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章：離別苦

相傳阿德剌斯忒亞的初代皇帝是受聖龍的指引建立了帝國，所以溫暖的安巴爾終年不見雪，似是春天最為眷戀的祝福之地。在這歷史最為悠久的古老大國，無倫到哪裡都離不開類似這樣的觀光介紹。單是走在街上都會讓我想像，是否現在正重複著幾千年前老師同樣的步伐，是否我能看見她千年前所目睹的景色。

整體說來，我在帝都的日子過得並不差。作為東道主的亞蘭德爾公在環境上為我們打點得盡善盡美，並且又巧妙地隱去我作為法嘉斯王儲的背景，使我比在菲爾帝亞的時候更能以一個普通學生的身分生活。

至於繼母的親生女兒、與我年紀相仿的義姊艾黛爾賈特，可能是因為在她之上還有十幾個兄姊，使她的性格稍微顯得自我中心了一些。她不但對自己的要求很高，對別人的要求也很高，對我這個從未見過面的義弟也沒因為客套而放下嚴厲的標準。貌似是因為這樣她身邊的朋友並不多，所以我們能處得來一事讓繼母相當開心──坦白說，相較於我花了那麼多歲月跟心思去親近的老師，要締結與一介人類的艾黛爾賈特的友好關係，根本是簡單地不值一提。

「都什麼年代了，還在信仰那些神祖、聖龍的傳說？這是人類的時代，該靠我們自己去打造出可流傳後世的輝煌成就。」

我的義姊最常講著類似這樣的言論。也因此我很難跟她坦白，每天早上醒來時我都格外想念我那附著白玉鱗片、生著大角雙翼的老師，不知道她是不是每天都在窗台靜靜地看著日昇到日落。

我從未停止過寫信，但一次也沒有收到她的回音。僕役們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證他們確實都有把信送到她面前，所有的信都完好如初的收在盒子裡──連封蠟都沒有拆開。我安慰自己，至少不是在窗外的草叢中發現成堆的紙碎片。

留學期間我認識了著名的學者漢尼曼，他是艾黛爾賈特迫於無奈才引介給我的。第一次見面時他便迫不急待地向我問道：「真高興見到你，法嘉斯的王子啊！聽說很多年前有人向王室進貢了一隻聖龍，那是真的嗎？！請務必讓我見上一面！」

「假的。」我看著他興奮難平的目光不做多想便決定說謊，「其實就是隻比較稀有的白色飛龍罷了，我把她當寵物養了。」並盡可能用上作為王子的專業微笑應付他。

「就知道謠言的真相沒什麼了不起的吧，漢尼曼先生。」聽了我的回答後，一旁的義姊露出鬆了口氣的微笑，以毫不意外的口吻緩頰。

「唔...不過把飛龍當寵物養，這在法嘉斯很普遍嗎？在我國，即便是很資深的飛龍騎士，也要花上不少年才能跟飛龍建立信賴關係。難道法嘉斯人對飛龍特別有一套？」

「不，我也是花了很多年才跟她親近起來。最初的時候連摸一下、多喊她一聲都不行，後來她見到我就會搖尾巴的情況漸漸多了起來，真的是很可愛啊。」在謊言中參雜著真實是最容易取信於人的說話方式，只不過這好像讓我的義姊臉色難看了些：「可...可愛？好吧，我就不過問你的喜好了。」

「哎呀，聽你這樣說，我可是更加好奇了！聖龍也別號純白無瑕者，稀有的白色飛龍說不定跟他們有什麼關係，請務必讓我──」

「漢尼曼先生，就請適可而止吧。追著別人心愛的寵物做研究可不是什麼受人歡迎的事，何況也多的是其他領域的學問可鑽研吧？」

有賴義姊的出面維護，這場初次會面並沒有給我帶來太糟的印象跟困擾。不過在這之後，我也仍跟漢尼曼先生保持著聯繫。撇去他在研究方面過於「熱情」些的小缺點，他確實是個很好相處的人。可惜的是，我沒能從他那裡得知跟聖龍有關的更多資料，想想也是自然的，恐怕這塊大陸上最先驅的聖龍傳說研究者，暫時就只有我了。

時光流轉，當繼母的身體康復、我終於得以回到菲爾帝亞時，已經是十七歲的年紀了。我們選在盛夏時離開安巴爾，義姊贈與我一份惜別大禮，是她請皇室御用工匠打造的整套飛龍騎具，全數漆上了法嘉斯藍，她帶著自信的笑容對我說：「雖然你整天炫耀你的寶貝寵物多可愛，可別忘了飛龍本該是威風凜凜的騎獸啊？這套上好裝備，我想是不會傷了她半點鱗片的。」

「謝謝妳，艾爾。」我只能笑著收下。這禮物傷不了老師，但可能會讓我被她咬死。

回程路上我與繼母的馬車分別，選擇跨越奧格瑪山脈直接奔向菲爾帝亞的捷徑，然而經過加爾古‧瑪庫一帶時我未能有幸見到任何一隻白色聖龍。到底那傢伙是耗了幾輩子的運氣，才能遇上剛好出來閒晃的老師呢。

進入法嘉斯後，清涼的風迎面而來。可能是在安巴爾待得久了，越接近菲爾帝亞我竟然越感到寒冷，明明這個時候的法嘉斯已經是最溫暖的時候。我想起她說過法嘉斯的空氣靜謐而純粹，現在竟多多少少能體會這種形容：正因為冰冷懾人，所以孤獨而永恆。

走捷徑的我得以比繼母的車隊更早抵達菲爾帝亞王城。明明已是落日時分，卻遠遠就見到古廉跟菲力克斯特地在城門迎接我，第一句招呼語便是等等到訓練場報到，我設法推遲了邀約到明天，快步到宮殿的深處去見父王，並跟羅德利古父子們暢談我在帝國時的有趣見聞。

等到差不多獲得人身自由時，已經是半夜了。我從來沒有在這個時間去打擾過老師，卻還是揣著滿懷心思走向龍之間。她應該知道我近期內會回來的消息，我卻不知道久別重逢之後的第一句話該用什麼來開頭才好。

當我打開龍之間的大門時，發現這些煩惱都是多餘的──因為裡面空無一物，沒有她的身影，也沒有那只大鳥籠，乾淨地像這裡不曾有誰居住。

「就知道你會跑來這裡，殿下...」我轉頭看見古廉從後頭跑來，「很晚了，有什麼事都先睡再說吧。」

「...老師什麼時候離開這裡的？」我盡可能冷靜地問他。

「跟殿下離開法嘉斯是同一天。」

「......不可能，不可能的。」我的口氣很篤定，但我知道她從沒答應過會在這長長久久地待下去──她從不騙人，也從不輕易許下承諾。

「根據我聽來的，她說想找個採光更好的地方曬太陽。」

「她回去了加爾古‧瑪庫？！」我開始後悔我回來的路上為什麼沒有順道去爬那座山。

菲力克斯此時也出現了，一臉不耐：「你們怎麼還在這？」古廉以毫不意外的口吻回他：「你看，我就說他肯定會先來這邊。」

不過在混亂之中有些憤怒是更為明顯的──

「為什麼你們竟然沒一個人告知我這件事？！」

「瞧你這副德性根本像隻抓狂的山豬。」

「她早就離開，沒人告訴我──」

「冷靜，冷靜一點好嗎？殿下...」

古廉想要拍我的肩膀，我忍不住甩開他的手開始咆嘯起來：「我寫的信呢？是哪個傢伙說有好好交給她的？！」我真不懂為什麼這些人有辦法這麼輕描淡寫地站在我面前討論他們蒙蔽已久的事實，而在這當下，又有新的聲音加入。

「──殿下？您怎麼還不回寢室？」羅德利古提著油燈走來，滿腹疑惑地看著我們三人。

「這頭山豬不先回去睡覺就跑來這裡發脾氣了。」

「你們怎沒先跟殿下解釋？回宮的路上沒說？」

「畢竟這事都過了那麼久，不小心就忘了。」

「羅德利古，我要知道是誰該為這件事負責。」我無視了伏拉魯達力烏斯兄弟倆直接走到他們的父親面前，壓抑著怒火講出了這句話。沒想到他嘆了口氣：「是我。」

我有點不敢置信，只見他不疾不徐地開始解釋：「那天殿下跟帕特莉西亞大人出發沒多久，負責打掃的僕役就急忙跑來通知說聖龍想跟藍貝爾王見面。王當時抽不出身，所以就由我代為晉見。我有學著您的樣子在門口很恭敬地向她問安，還沒說明為什麼是由我代替前來時，她便開口道：『這房間的窗子太小，不怎麼能讓身體照到陽光，我想換個地方了。』」

「......然後？她說她要離開法嘉斯了？」

「不，後來我就盡責地陪同她把王城裡每個地方都看了一遍，最後讓她選了個窗戶最大、採光最好的房間。後來她就都住在那裡了，這裡也就自然成了空房間。」

我開始感受到背後的伏拉魯達力烏斯兄弟倆已經隨時準備好對我發出數落的嘲笑聲。

大概是礙於他們現任王國之盾的父親就站在眼前，所以才極力克制著。

「雖然對房間的原主人有點抱歉，不過這也沒辦法，我總不能拂逆聖龍的意思，所以，希望殿下回到寢室時能多多擔待些。」羅德利古此時才露出了有些調皮的笑容，「以上便是我這位負責人的報告。請問針對此事的處置，是否能讓殿下滿意？」

「......您做得很好，伏拉魯達力烏斯公爵。」我竭盡所能地控制我的臉部神經與肌肉，突然覺得這時要擺出一個王子的專業微笑竟是這麼地難。

後來我在羅德利古的笑意（以及那對兄弟倆的嘲諷眼神）目送下前往自己闊別兩年多的寢室。經過這麼一齣笑話，我已經無心思考什麼跟老師重逢時的話題選項，只希望明天在訓練場上那對嘴巴很壞的兄弟檔能放過我多一些，特別是不要把這件事告訴希爾凡。

寢室內並沒有維持著我離開時的模樣，主要原因是我房間內那扇大大的落地窗前（窗簾已不知所蹤），被硬是塞上了一張大得誇張的臥榻。用了所有法嘉斯所能找到的最好最柔軟的織物、毛皮、羽毛、棉花鋪成，尺寸還比我當初預計的要大上許多，大概是讓兩三個人躺上去也綽綽有餘的程度。

我看見老師像貓一般趴在上面，四肢跟尾巴都謹慎地收束在軀幹旁邊，好幾件藍色絨毯從不同角度層層包裹著她，像是取代了她那對翅膀的作用。有些甚至稍微蓋住了她頭上的大角，彷彿將她染成了一片青色。

「老師，」我靠近她的臉龐，凝神看著這具閉著眼睛的雕像，灑落的月光使她更顯靜謐，甚至聽不到她的呼吸聲，「我回來了。」明明覺得我已經放輕了音量，可仍像劃破這寂靜畫景的噪音。

雕像的眼簾輕顫，而後緩緩眨了幾下，那對許久未見的翠綠雙眼看起來格外深邃。她伸出一隻手托著我的臉頰輕輕撫摸，一股懷念的記憶湧上我心頭，那沉甸甸的光滑感，少了日照的熱意而多帶了一些月色的柔和。

「啊...你回來了。」

「嗯，我回來了。」

她的聲音似乎流離在半夢半醒之間一般迷幻，在短暫的微笑後再度闔上眼，身軀有了規律的起伏，輕淺的呼吸聲化為催眠的白噪音。她沒有把放在我臉頰上的手收回去，由我來處理這件事也顯得很多餘，所以我面向她側躺在床鋪上。

我意識到她現在才真正地睡著了，儘管我記得她曾說過自己不需要入睡也不需要休息，不過這倒也不是什麼急需解答的問題。那晚的我一夜好眠，連身體都在不知不覺中再度習慣了故鄉的寒冷。

不過隔天早上我還沒醒來就被老師一尾巴掃下床，大概是因為她看見我行李裡的整套飛龍騎具。

小说相关章节：My sweet sweet dragonMy sweet sweet drag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