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呀！你快坐下，不、你去床上躺下！」

「沒關係，阿姨，我處理額頭跟臉的傷就好了。」

我到醫護室一拉下外套帽子，醫護室的阿姨看到我的表情就像看到鬼一樣，但我的確是被打得有點慘，有一半的臉上都是瘀傷。

我徑自坐到圓椅上，等著阿姨推著工作台走到我面前。

「太過分了，是誰做的？有報警了嗎？」

「在市中心不巧碰上鬥毆，不小心被波及了。」阿毅的理由其實編得不錯，也不太會有人懷疑。「已經有通知校安中心了。」

「那就好，傷成這樣可不能讓人簡單了事了，一定要讓他們負責！」

我忍著痛，等待阿姨處置完畢。她往我的臉上額上擦藥後貼了一大塊紗布，並給了我一塊單眼眼罩替我戴上。

「我給你一個保冷袋冰敷臉和額頭，冰十五分鐘後換個位置，但你今天要一直冰敷，不然會很難消腫。另外你的眼睛也受傷了，結膜有局部出血，我先給你戴著不要碰它，如果會痛的話要趕快去看醫生。」

「好的，謝謝阿姨。」

「沒什麼好謝的，就是看你一個孩子好好的被人打成這樣，阿姨看了也心疼。你看看你的手臂，你身上是不是也有類似的傷？」

阿姨拉起我的手，尋著我身上的傷疤像在挖寶似的，她把我的袖子和上衣都拉起來，昨晚慘烈的痕跡毫不遮掩地暴露在日光之下。

「你看這裡，還有這裡，我的天整個背都是......不行我看不下去了，你給我去床上躺好。」

「阿姨，真的沒關係的。」

「沒有人從我這裡出去是有傷沒處理過的，快去躺好。」

拗不過阿姨的堅持，我只好乖乖去床上躺著，等著阿姨抓著滿手沾好食鹽水及優碘的棉枝，搞得像金剛狼似的。

「我要是你媽看到兒子被打成這樣，一定會氣到中風的。」阿姨氣呼呼地碎念，一邊將沾著食鹽水的棉支在我身上滾了好幾輪，刺痛感也隨之滾了一圈。

但阿姨這一提，我倒是想起來了，這種事絕對會通知家長的。這個時候的爸跟媽應該已經知道這件事了，沒準大概晚點就會跑來學校。

想到這裡，心情總是放鬆不下來。

「你這傷口真的滿滿都是啊，感覺一路延伸到屁股都是——」

我的心臟差點漏跳一拍，趕緊坐起身將上衣給拉下來。

「那裡就算了。」「也是，那裡你自己回去處理好了。」

阿姨總算放棄我身上最隱私的部分，而後接著處理使用過的器材。「回去還是小心照顧傷口，留疤的話要淡疤會更麻煩的。」

「嗯，謝謝阿姨。」

我拉著衣擺將衣服整理好，幸好阿姨沒有真的堅持要把我全身上下都給檢查一遍，不然她看到的可能不止會讓她中風而已。

果不其然，剛過中午沒多久，爸媽就來了。媽看到我的臉被包成這樣，差點沒哭暈過去。

他們倆陪著我在校安中心接受教官及輔導老師的詢問，我四兩撥千斤地回答，再不然就是說忘了，反正我撞到頭又嚇得半死，這個理由很合理。

「你有先去做過電腦斷層了嗎？你的狀況應該是有腦震盪，而且有輕微的逆向失憶症狀，建議你還是先去醫院做檢查比較好，順便給醫院驗個傷。」

教官根據我的反應推理出一個合理的結論，他向我的父母建議道：「警察沒有接收到昨晚有哪裡聚眾鬥毆的消息，或者是當下剛好沒有人報警，如果你能想起來並提供證據給警察的話，他們也能比較快去掌握那群人的行蹤。」

「......抱歉。」

「不用道歉，你也辛苦了。下次出門時多注意著點吧。」

離開校安中心後，媽的嘮叨便沒有停過。她覺得我沒事也不會去招惹混混，也不過是走在路上就被人當仇家海扁了一頓，反而因為我自己想不起來對方的事就得自己把事情吞掉。就算去醫院做了檢查，一系列的醫藥費也都是我們先墊，連這些帳單該叫誰去賠都不知道。

「真不知道我們納稅去養這些警察幹什麼的！」她沿路罵個沒完。

雖然對他們很抱歉，但為了阿毅、也是為了我自己，這件事我只能自己咬死在這裡了。

回到宿舍的路上，碰到了正準備去餐廳的蔡泯浩。

今天是假日，他差不多也是這個時間才要起床吃飯的。他正面與我迎上來，看見我的模樣時同樣面色鐵青。

昨晚回到宿舍時，他早就在床上睡死了，只要我放輕動作，基本上都不會把他吵醒。而我又在他還沒醒來之前先去醫護室把傷口處理了，他直到現在才見到我狼狽的模樣。

但心裡又有點慶幸，慶幸他沒有看到我更難堪的模樣。

正好，我的肚子也餓了。

爸媽把我和蔡泯浩留在位置上，他們去替我們點餐，讓這個窮鬼免費蹭了一餐。

趁著真正的父母都不在時，他才敢擺出自以為是我親娘的姿態一直逼問我。「不是說只是去市中心看個書嗎？怎麼看到半張臉都毀容了？」

「運氣不好，遇到混混在互扁，就扁到我臉上了。」我說道，而且這個謊隨著不斷重覆回答後塑型得越來越生動，好像我昨天真的被哪個流氓給糊了滿臉。

「太可惡了，下次要是被我看到，我一定先帶你逃走。」

「雖然是正確的決定，但在這種氣氛下顯得你更沒用了。」

不久，爸媽端著托盤來了，一盤裡三菜一肉不失營養，就是油了點。

「你們不吃嗎？」

他們將托盤各放在我和蔡泯浩面前就坐下了，我疑惑地問道。

「我們不餓，就是心疼你又瘦了，也不曉得是不是因為你瘦了的原因，總覺得你看起來好像又變矮了。」

「阿嬤，我跟妳說，這個傢伙老是讀書讀到廢寢忘食，身為他室友的我還得幫他操心有沒有吃飯喝水，這樣能長肉才奇怪呢！」

蔡泯浩又開始滔滔不絕，把前些日子跟大叔講過的事情又講了一遍。

媽的表情透出了一絲難掩的尷尬，但我習慣了。

「蔡泯浩，這位是我媽。」

「呃......」

我第一次看到他的耳根子像煮熟似的，態度與剛才完全相反，眼神完全不敢再次與媽的視線對上。

嘴巴老是這麼會講，這回倒是第一次看到他一臉踢到鐵板的表情，其實滿有趣的。

「我開動了。」

就讓尷尬留在過去吧，我撥開竹筷子率先用起餐，而蔡泯浩見狀也與我有樣學樣。「呃...那我也開動了......」

「趁熱吃吧，你就多吃一點，別讓你媽擔心。」

總是沉默寡言的爸難得開口，我點了點頭，努力做出吃得津津有味的表情。

在我們兩個靜靜低著頭進食時，媽的聲音一直沒停過，絕大部分是在說過去的往事。

她一直盼著我能進入這所大學，雖然不是什麼全國前幾名，但這所大學的法律系卻是出了名的，從這裡出來的律師法官或政治人物不在少數。

她嚮往著這所大學就像是她曾經在這裡度過美好的時光，爸簡單地附和著他，我們兩個小孩只能靜靜地聽。

蔡泯浩發揮了他的平常實力，迅速地把自己盤子內的飯食一掃而空，而我還在細嚼慢嚥著。

「你不吃茄子對吧？」他覬覦著我盤子裡的飯菜，伸手就要夾走我還沒動過的茄子。「我幫你吃掉吧。」

「噢——「咦，予熹......」

我抬起頭，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媽的表情有點怪。

「你不喜歡吃茄子了嗎？」

我在內心倒抽了一口氣。

「......學校自助餐做的比較油，沒那麼喜歡而已。」

我立刻夾起一口，往嘴裡塞。「但還是愛吃的，尤其是媽做的茄子炒蛋。」

軟棉的口感裹著自助餐的油膩滋味在嘴裡，其實不管幾次都吃不習慣。

但是媽喜歡看我吃茄子。

「原來如此，還以為是你上大學口味變了呢。」媽笑得很開心。「下次回家，媽再給你炒一大盤。」

「嗯，謝謝媽。」

爸媽很快便回去了，臨走前與他們緊緊相擁。他們也年紀大了，能讓他們少操心就盡量避免，當然，這種事情也希望不要再遇到第二次了。

我們沒有立刻回到寢室，只是坐在交誼廳的沙發椅上看新聞，雖然我應該回去預習明天早上的進度，但今天折騰了一個上午，老實說真的是有點累了，因此決定先讓腦袋稍微休息一下。

「抱歉，剛剛對你媽沒禮貌。」

令我意外的是，蔡泯浩居然對這件事情很在意。

「沒事，她應該也習慣了。」我拍了拍他的肩。「每次換個學校或班導師都會被誤會一次，她現在也應該是笑笑就罷了。」

「老實說，你爸看起來也很像你阿公。......他們到底幾歲了啊？」

「我媽五十五歲生我的。」

「哇靠！那不就已經七十幾歲了？」

「是啊，的確是應該含飴弄孫的年紀了，只是獨生子才上大學沒多久而已，抱孫子大概也是八九十歲的事了。」

蔡泯浩嚇到誇張地從沙發椅上彈起來，但又慢慢地坐回位置上。

「......所以你才會急著想畢業嗎？想要早點成家立業之類的。」

我沒有回答，靜靜地看著新聞主播一臉嚴肅地報導最新的社會新聞。

「但我相信他們不會逼你的，結婚這種事本來就隨緣嘛，你也不要給自己太大的壓力......」

新聞的斗大標題吸引了我的目光。

更甚，我一度聽不見蔡泯浩到底在我耳邊說了什麼。

阿毅死了。

在郊區的路邊，在車子裡燒炭自殺了。

狼師企圖猥褻國中女學生未遂，受不了良心的譴責後畏罪自殺。新聞給他撰寫了一段符合壞人的結局，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感覺你爸媽也很疼你啊，他們看到你被打成這樣一定很難過吧。」蔡泯浩仍說個不停：「但揍你的那群人真的太過分了，他們一定會遭到報應的！」

我看著大螢幕上阿毅眼部被打上馬賽克的與學生的合照，一絲不苟，卻是個衣冠禽獸。

他溫暖的吐息彷佛還殘留在耳邊，不停地傾訴著。

我愛妳。

我愛妳。

我愛妳。

「我相信，他已經遭到比他該得到的......還要沉重的報應了。」

新聞緊接著下一則，阿毅的故事也輕描淡寫地在人們的眼前一閃而過，他的死也只會變成今天人們茶餘飯後偶爾提起，但也想不起名字的話題。

即使他曾經存在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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