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修金丹速成法　2021新修版

序章　冬至

湖面結了一層薄薄的冰，冷風吹起了魏無羨的衣袍。他將披風拉得更緊，抱著裝滿燒酒的陶杯暖手，卻沒離開這四面透風的涼亭。涼亭四角的玲瓏風燈輕輕搖晃，他聞到淡薄的桂花香，轉頭看見江澄邁著大步踏上通往湖上亭的石板小路。

「喏，晚飯剩下的。」江澄將提籃放在桌上，也不與魏無羨對眼，兩人並排坐在面對開闊湖景的長椅上，喝著燒酒吹冷風。

是魏無羨先揭開了桌上的提籃，看見裡面放著兩個精緻的瓷碗，碗蓋一掀，桂花甜湯的熱氣撲面而來。桂花酒釀裡漂浮著幾粒滾圓雪白的糯米團，魏無羨端起其中一碗，抿了一口熱湯，低笑道：「又一年啦。」

江澄端起另一碗湯圓，吃了一點，立刻嫌棄甜湯過膩，大聲叫人送酒來。

蓮花塢的二管事上前來，在桌上的火爐上熱酒，眼角餘光瞥見自家宗主和另一位黑衣修士尷尬坐著還要強行共賞風景的樣子，心道，冬日蓮花池裡一片灰褐色殘荷敗枝，又濕又冷，也不見游魚水鳥，到底有什麼好看的。

看看桌上喝空的酒壺數量，這兩位怕是喝了好一會兒了。

真的沒醉嗎？

或許，千杯不醉最發愁。

二管事沒頭沒腦地想到這點，在桌上布好酒菜，搖搖頭走了，這種時節，回溫暖的屋裡窩著才是正道。

不過……二管事回望涼亭一眼，心想，自從宗主半年前從雲萍觀音廟回來之後，偶爾會有一名相貌秀逸的黑衣青年來拜訪蓮花塢。此人性格似乎挺頑劣，正門不走，盡是翻牆走壁，最後都是在書房喝了宗主珍藏的龍井，又或者在湖心亭與宗主互相灌酒到兩個人都醉倒為止。

既然宗主沒說要把那個不速之客打出去，那就是歡迎的意思。

大管事說，那位可能是傳聞中的夷陵老祖魏無羨。

不過人人都曉得，夷陵老祖是江宗主的仇人，他們大概是沒機會坐在一起這樣喝酒的。

「最近都在幹些什麼？上次聶二的清談會也不見你去。」魏無羨咬開一個湯圓，發現是自己不大喜歡的芝麻餡兒，吐了吐舌頭，喝甜酒釀。

「抓了兩個用怨靈紙傀儡術的垃圾，」江澄用湯匙攪著碗，覺得湯圓的餡料顏色像自己不喜歡的花生餡兒，漫不經心道：「查出來發現其中一個是蘭陵金氏的弟子，扔給金凌處置了。這年頭歪道盛行，正道衰微，佩服佩服。」

「現在很多修仙世家也開始運用鬼道技巧，只要用的人名字不叫魏無羨，想必也引不起什麼注意。」魏無羨的目光掃過暮色降臨的湖面，輕輕一哂。

江澄流連湯碗的目光緩緩移到他側臉上，像是在仔細打量那張記憶中熟悉的面容。

「魏無羨。」江澄忽然道。

「啊？」魏無羨抬頭望著天空逐漸升起的銀白新月，不知想到什麼走神得厲害，手中捧著半碗沒吃完的桂花酒釀，思考沒邊沒際，連吃到自己喜歡的花生餡兒都沒注意。

江澄用瓷匙邊緣切開另一粒湯圓，飽滿的芝麻餡流出來，將他的甜湯污染成一片墨色，他不知道在想什麼，竟問：「……剖丹痛嗎？」

「廢話，痛得要死！」魏無羨沒好氣地回答，作勢拿湯匙扔他。

「你對藍二也這樣講？」江澄詫異。

「不敢，我怕他心疼。」魏無羨理所當然地說。

「那你對我講？」江澄反問。

「兄弟一場，跟你說實話。」魏無羨咧開了嘴，「反正我們之間的恩怨也數不清，多這條並不影響。」

「滾。」江澄後悔問他這個，放下湯碗，鬱悶灌下一大口酒。

魏無羨噗哧一聲，「對了，大管事說你相親又失敗啦？找個夫人真這麼難？我給你出點主意？首先你要像我一樣會哄女孩兒……」

「閉嘴。」江澄扔去一枚眼刀，「去哄好你的藍二吧！」

「你怎麼知道我們之間是誰哄誰？」魏無羨大為震驚，「莫非你也……」

「斷袖又不是傳染病！」江澄惱怒道。

魏無羨哈哈大笑，拋下酒壺起身，往天空遠處一抹急馳的銀光揮舞雙手。

「藍湛！」

御劍而來的藍忘機無言望著明顯喝醉的魏無羨，對江宗主微微頷首示意。

江澄抱著剩下兩瓶燒酒，一臉不爽地走了。

＊＊＊＊＊

藉著涼亭四面懸掛的燈火，藍忘機抬手輕輕碰觸魏無羨的臉頰，觸感光滑卻冰涼，顯然放任自己吹了半宿冷風。

「藍湛，最喜歡你啦！」魏無羨往他身上撲，雙臂環著藍忘機的腰磨磨蹭蹭，望著他的黑眸映著昏黃燈色，笑意盈盈，彷彿那眼中倒映的端正身影便是他的世界。

「胡鬧。」藍忘機目光帶著暖意，手掌從青年的頰側摸到後頸，俯身吻了他的唇。

魏無羨貪戀他的氣味，熱烈回應，一個本來清淺的吻立即沒完沒了。魏無羨喝醉的時候，行為比想像中更主動而大膽。他將手指放肆插入藍忘機的髮絲之間揉按著頭皮，舌頭毫無試探意思、激烈地侵入對方的口中，沿著潔白的齒列一一拂過，與對方纏在一塊兒。

藍忘機從來禁不起他的撩撥，粗暴地與他爭搶著彼此口中的領地，直到魏無羨敗於氣短，終於喘息著分開。

感覺到藍忘機火燙的嘴唇仍在下頷和頸側流連，魏無羨微微仰起臉笑出聲音，聳著肩膀躲避，咕噥道：「好癢。」

話雖如此說，他卻將藍忘機抱得更緊了。

「你喝醉了。」藍忘機溫聲責備。

「冬至嘛，」魏無羨在藍忘機耳邊用很輕的聲音道：「湯圓吃了、故人見了，接下來，快把我帶回你家去囉。」

藍忘機無聲嘆了口氣，寵愛地將醉醺醺的青年攏進披風，靈劍亮起光芒，穿雲破月而去。

第一章　啟程南行

夜裡，魏無羨忽然醒來。

映入眼簾的是最近逐漸習慣的溫暖胸膛，白色裡衣領口微敞，他的手掌恰巧搭在藍忘機胸口不甚平坦的皮膚上。手指滑過那片殘酷的烙印痕跡，他忍不住輕輕落下一吻。

隨著彼此知心，藍忘機慣常一板一眼的睡姿，甚至配合他調整為側躺相擁而眠的姿勢，只為了能夠擁他入懷，讓他隨時能夠聽見無法說謊的心跳聲。那份真摯，是性格嚴肅克己的戀人只對他表露的心意。

魏無羨雙手小心撐著床板，盡量在不驚動對方的情況下起身。

腳才剛落地，他感覺手腕一緊，回眸道：「怎麼？」

藍忘機握著他的手腕，眼神清明道：「別走。」

魏無羨當下覺得藍忘機沒有睡醒，他俯身輕吻了對方的唇，聲音帶著笑，「要我走？你肯定是在作夢。」

於是藍忘機放開了手，魏無羨攏了攏散亂的裡衣，繞過分隔內外室的屏風，也不點燈，眼睛適應黑暗，熟練地摸到靜室茶几，逕自倒了杯涼茶仰頭飲盡，看著茶杯上描繪的姑蘇藍氏家紋，家宴時藍啟仁吹胡子瞪眼的表情閃過腦中，魏無羨忽然睡意全消。

身份被識破、解破鬼手謎團、牽扯出蘭陵金氏的多年恩怨、對藍忘機坦承心意……現在的情況是他從未料想的結果。

重歸於世之後，他很少有機會思考未來。

一方面是兵荒馬亂於各家事務，另一方面，他從來秉持著及時行樂的精神，日子愉快能過便過，並沒有想像過自己會長命百歲、與人偕老的未來。但是，每次見到藍湛身上的烙痕、鞭痕，他感到心疼之餘，也覺得若是辜負了對方，自己應該比薛洋還惡劣吧。

修仙此道，是累積靈力、自我成就仙身之路。凡人陽壽最多不過百年，修仙者則於壽命與體質上可超脫凡俗。一般修仙大族子弟，靠自家親傳功法與修練典籍輔助，十四歲即可習得練氣之法，精進者則邁向築基，而如藍氏雙璧、金子軒、魏無羨和江澄（按照世家公子榜排名）等當代傑出才俊，十四、五歲便已結丹，這種修身境界，只有年少時便通曉「萬事不入」的慧根者能得。而以藍湛的修為，此生臻至結嬰甚至化神境，並非難以想像之事。

要陪他長長久久，自己恐怕得費心將這個身體好好修練不可。他不願意看見藍湛被獨留於塵世的模樣。就算只是想像也覺得難過，一次已經太多了。

想到這裡，魏無羨盯著手中的茶杯發起楞來。

莫玄羽的根骨不差，跟前世的自己一樣偏屬火靈根，但修練太晚，在蘭陵金氏的修行又多有雜念，到了二十歲上下，不過練氣七層而已。獻舍重生之後，他花了點功夫練到築基初期，然後便受限於靈力不足，境界遲遲無法突破。

正道走不通，需另尋他法，無非就是上山下海找各種奇花異草仙丹妙藥改善體質，再來就是重修鬼道，挾鬼道修為突破瓶頸，不過這個法子藍忘機恐怕不喜，或者……雙修？

雙修啊，真是要命麻煩……想到這點，魏無羨伸了伸懶腰，背脊向後傾斜，欲倒不倒。

一雙溫暖的大手從後面環住他的肩膀，低聲問：「在想什麼，這麼入神？」

「藍湛，」魏無羨仰起頭，大大方方將自己的重量放在藍忘機懷裡，聽著穩定的心搏，「怎麼醒來啦？」

藍忘機在魏無羨起身時就醒了，他留戀著將青年困於懷抱的饜足感，低聲問：「思量何事？」

「我想……」魏無羨對上他的視線，有幾分戲謔道：「雙修喔。」

藍忘機以為這是某種暗示，表情雖然沒有變，倒是非常樂意做出行動，摸在道侶肩上的手毫不猶豫地順著衣領探入其中。

魏無羨睜大眼睛，下意識按住因前半夜的充分活動而陣陣發軟的腰，「不、我不是這個意思。雖然我也喜歡，呃、藍湛！」

藍忘機聽到喜歡二字就自動補完了後續許多部分，將心悅之人打橫抱起就往內室床榻走，魏無羨與他笑鬧片刻，終於還是從了。

修練什麼的，當然是做完再想啊！

＊＊＊＊＊

隔日卯時，藍忘機前去處理門內事務，魏無羨則照例睡到巳時，然後把自己埋進姑蘇藍氏藏書閣，找書去也。

「唔，真沒想到，姑蘇藍氏這種超級正派的修道世家，也收藏了這麼多離奇的文本啊。」

陽光照不進來的禁書庫內，魏無羨翻著一本陳舊的線裝書冊，兀自沉吟，表情似笑非笑。

「應與多種不同功體者合修……這怎麼行，下一本。」魏無羨頭也不回地把手中的書冊扔在身後的桌上，桌面已堆滿了翻過的書山，看似搖搖欲墜。他繼續從架上抽出下一本。

「男女陰陽調和者，其效絕佳……派不上用場啊。」把這本也往後一扔，翻開下一本。

「功體性屬陰者，尋純陽之體，功效倍增……誰說修鬼道的就是功體屬陰？胡扯。」再扔。

此時，禁書庫的木門被推開，藍忘機進來尋人。他過了午飯時間也沒見到魏無羨的人，聽到負責巡視藏書閣的弟子說起魏前輩今天早上一反常態，不去後山不爬樹胡鬧，反而鑽藏書閣了，至今未出。

「魏嬰，這些書是何用意？」他走到魏無羨身邊，就著他的手看了兩行翻開的書頁內容，不禁一愣。

「唉，藍湛，你也來幫幫我吧。」魏無羨把手裡的書往桌上一拋，「我是認真的在想辦法提高這個身體的修為的，正道修不起、鬼道你不喜歡，只好試試看雙修了！」

藍忘機聞言，目光柔軟了幾分，緩緩撫摸著魏無羨的後頸，「耐心修練，總有一天可以結丹的。」

魏無羨不滿意，「若是還要五十年才結丹，你早就已經修到度劫化神了吧？這我可追不上。莫玄羽這身體築基得太晚，結丹需要累積靈力，但天賦不足，必須另尋他法。」

「我並不……」藍忘機還想勸他，被一根白皙手指按上嘴唇，魏無羨深深凝視他，難得嚴肅道：「我想要一直與你並肩而行，更重要的是，我不想讓你看著我，離開人世。」

魏無羨捧起他的臉，鼻尖相蹭，低聲坦承：「我啊，在重生之前一直覺得，人生得意須盡歡，快意恩仇，行事無悔。在送出金丹、墮入亂葬崗之後，早已斷了長命百歲安享天年的念想，一朝踏上鬼道，就心知此生必是不得好死。」

藍忘機眼睛一紅，抱住他的腰的手臂猛然收緊，幾乎到了讓魏無羨感覺疼痛的力道。

但他輕笑搖頭，對藍忘機道：「不必難過，那是手刃仇人的代價。我不是付不起，也沒有捨不得身為魏無羨的一生，我——」

「我捨不得。」藍忘機難得打斷他說話，一臉不贊同的表情。

「現在我也捨不得了……」魏無羨撫摸著那張端正得不似凡人的面容，那雙淺色琉璃的眼眸漫起激動的神色，像清澈琉璃折射著鋒利日光，能將他對世間的毫無留戀徹底粉碎。

誰說看不出含光君的情緒呢？令人心疼的藍湛呀。

魏無羨靠近他耳邊，用充滿誘惑的音色輕聲說：「所以，修為高深的含光君，用你的靈力來填滿我，助我早日結丹吧？」

藍忘機從來禁不住魏嬰這樣撩他，把人抓起來用力吻住，直吻得魏無羨淚光氾濫氣喘不止。

「你同意了？」魏無羨狡猾地看著他，從凌亂的桌上抽出一本深色封皮的薄冊，書皮上斑駁地寫著「南宗陰陽護丹訣」七字。

「……我會陪你。」藍忘機摸摸他的頭，算是首肯了。

「那麼含光君，我們來雙修吧。」魏無羨垂下眼簾，嘴角勾起魅惑的弧度，伸出手指探向藍忘機的後腦，摸到抹額的打結處，輕輕一拉。

藍忘機眼神一闇，輕聲提醒，「這裡是藏書閣。」還是禁書室。

魏無羨笑著逗他，「這可是含光君作夢也想上我的地方吧？嗯？」

雖說如此，為了避免藍啟仁或是哪個藍家前輩靠近，魏無羨還是在禁書室的木門外，貼了一張他最近創作的障目符。效果是誰看見這符籙，都以為這裡是一面普通的紅磚牆，下意識忽略過去。

貼好符籙，才關上門，藍忘機就將他按在門板上親吻，扯鬆了他的腰帶，一手探入魏無羨裡衣之中。

「藍湛，何必這麼急、嗯……」他仰起臉承受侵略意圖強烈的擁吻，同時挑逗撫摸藍忘機繃緊如劍的脊背，兩人的呼吸聲逐漸急促，迅速糾纏。

＊＊＊＊＊

魏無羨近日一反常態，每日午時與藍忘機用過飯後，就把自己關進藏書閣，手邊一沓宣紙，筆走龍蛇塗塗寫寫，簡直像一名苦讀奮發的藍氏子弟。

連藍啟仁聽說了也不免意外，但反正不惹出什麼妖蛾子，他也省得過問以免頭痛——就算惹出了什麼，也有得意門生鎮著，總之不管為上策。就魏無羨的觀點而言，他當然別知道比較好，畢竟自己可是打著跟他得意門生雙修的主意。

雙修法門自古就有，但在修仙家族之間一直被歸類在某種邪門歪道，如同鬼道，為人所不齒。理由無他：因雙修需有二人，其中需要各種天時地利法寶靈物姑且不論，更僅有修為低者能自雙修中得益，並非話本小說裡無憑無據的傳言那般有用。因此目前南北各地，並無以雙修為主要法門的修仙世家。

不過這一切都不會難倒人稱夷陵老祖的鬼道第一人。

當初在亂葬崗，他手無寸鐵地創造驅鬼御屍之法，後來在夷陵落腳，更是大量發展法寶無數，雖然明面上並不多加宣傳，但修仙世家無不偷偷仿造他的技術造物，並且在夜獵除祟中大量應用。

雖然換了身軀，魏無羨的腦子可沒有被換掉。他尋得的護丹法訣並不是雙修之法，而是曾有定居於南海地方的修仙宗派，利用不同靈脈屬性的修仙者，通過兩種屬性相反的功體，溫養金丹、或是快速修復受損經脈的辦法。有了這部功法為基礎，他自可依據他與藍忘機的功體特性，發展他們雙修養成金丹的法門。

至於雙修需要的各種靈丹妙藥嘛……魏無羨略為點算了一下手邊的圖紙數量，這些鬼道法寶只要其中一項大賣，賺得的銀兩都足以在姑蘇成立一個新的修仙世家了，蒐羅點靈丹綽綽有餘。

他內心盤算片刻，捲起那疊紙，快步離去。

＊＊＊＊＊

雲夢蓮花塢，這天午後濕氣籠罩，天空多雲卻無雨，書房如蒸籠般悶熱，平白讓人心煩。

江澄接到姑蘇藍氏家主的拜帖時，隨手就丟在書案上懶得看。

一想到姓藍的就浮現藍忘機那張披麻戴孝的臉，拐走魏嬰那個混蛋不管再怎麼面無表情，他還是能從對方的眼神就看出對自己的不快和鄙視的意思來。

哼！

他翻開一份文書，心想，快過年了吧……雲萍觀音廟一戰結束後已過小半年，這些時日以來，仙門世家不時聽聞夷陵老祖又在哪裡劃地為王興風作浪的消息，或是含光君又幫助哪個仙門世家解決當地的妖鬼作祟，傳聞中都夾帶著另一個人相隨的影子，他聽了就煩。

天地之大何處不可去，魏無羨何必一直在他眼前閑晃，還他清靜不行嗎？

江澄偶爾對著蓮花塢他書房外頭的池塘發楞，心中第一百遍跑過「再養一窩狗吧」的念頭，最後也沒付諸實踐。

人犯賤就是這樣。

魏無羨那把隨便，最後也收在書房的架子上，拿一堆不重要的公文蓋住了。

相見不如不見，如那把劍的主人。

不見難免想念，如犯賤的自己。

「宗主，」江家一名管事見他面色扭曲，擦著汗提醒道：「藍宗主仍在正廳等候。」

「……知道了。」江澄站起身，拂袖而去。

大廳中，紅繩束髮的俊逸青年正與藍曦臣說話，不時發出開朗笑聲。

「多謝了藍大哥，讓你專程送我來雲夢。」

「舉手之勞。」藍曦臣遞去一個溫雅微笑，但端麗面容上仍帶著掩藏不住的薄薄鬱色。這是觀音廟一戰結束後他首次來到雲夢，藍忘機藉口請他護送魏無羨到蓮花塢，多少也有希望他能出來散散心的意思。

藍曦臣不是不明白，只是放不下。

就像眼前含怒而來的江晚吟一樣。

「不知兩位遠道而來，所為何事？」江澄板著臉走到藍曦臣面前，眼角餘光狠狠刺向藍曦臣身後的魏無羨。

說實話，江澄完全不想見到姑蘇藍氏的人。

不管從哪個方面來看，雲夢江氏跟姑蘇藍氏都沒有交好的理由。光是藍二拐走魏嬰這件事就扣十分，觀音廟一役江澄在藍氏雙璧面前哭出來這件事再扣五十分，就算姑蘇藍氏面子再大現在也只能吃一個「丙」。

魏無羨笑嘻嘻地從藍曦臣身後晃出來，大方道：「我來取回隨便。」

「憑什麼？」江澄挑眉，不屑道：「就憑你現在的實力？把亂葬崗一把火燒了更快點。」

魏無羨義正辭嚴地表示：「燒不得喔，亂葬崗現在改名夷陵忘羨園，溫寧和藍思追那小子把那裡改成古蹟觀光區，還開闢了一片觀光農場，農作收成可以賣，平時開放參觀古戰場。從上個月開始營業，最受觀光客歡迎的景點是伏魔洞，開放期間每日來客量可達數百人。」

江澄看魏無羨的眼神就像他腦門上憑空長出了角。

「喔，夷陵還開了一間『夷陵地寶閣』，對外販售夷陵老祖各種法寶，從鬼笛陳情的複製品到夷陵老祖除祟符無所不賣。喔、明星商品是最新改良版風邪盤，僅有手掌大小，方便掛在胸前，四種指針，使用時無須輸入靈力，分別可提示『妖、鬼、魔、怪』的邪祟種類和方位，還能根據測得的邪氣強度指示除祟難度，物美價廉，不只修仙世家人手一盤，連一般沒有靈力的獵戶、漁夫，上山下海都喜歡揣上一個以備不時之需，平均每天都能賣上數百盤。」魏無羨神采飛揚地說道，又從懷中掏出一個手掌大小、裝飾華麗的風邪盤，塞進江澄手裡，「這是限量版，用檀木為底，純銀指針，底部繪有避邪符篆，附夷陵老祖本人簽名。開賣第一天就被搶光，目前有價無市。」

江澄狠狠瞪了他一眼，還是收下了。

藍曦臣聽得目瞪口呆，不由得看向江澄手中的風邪盤，「我見過門下弟子用這個。然而……展店販賣是誰的主意？」

「藍大哥，別忘了江氏可是掌握雲夢水運航道的家族，祖上是一介遊俠，靠白手起家成為一方巨賈的成功案例，我們從小就必須讀各種商場縱橫術，江氏各代宗主都要擅長經營產業。至於捉妖除祟，這可沒有什麼營利空間，以營收的比重來說，只能說是雲夢江氏的附屬事業。」魏無羨笑著解釋，一掌搭上藍曦臣的肩膀，下巴朝江澄指了指，「如果姑蘇藍氏需要經營家族的建議，可以找這位一談。」

「雲夢江氏的實力，果然不容小覷。」藍曦臣目光柔和地看了江澄一眼，也是，當年家變之後，眼前這位年少的宗主也是一間扛起破落的家業，重新建立起雲夢江氏的版圖，原來是血緣裡就有經商的才能啊。

江澄被他的眼神看得侷促，隨即又挺起胸膛，隨意招呼了聲，便轉身往書房走去。

魏無羨對藍曦臣點點頭示意，連忙跟上去。

江家家僕替藍曦臣上了清茶，這位家主坐在一旁的扶手椅上，突然開始認真盤算要不要請「弟媳」來規劃規劃姑蘇藍氏的資產。要知道家主不好當，家族幾百口人每天要吃飯、冬夏要添衣，雖然家族有山有地，多數時間可以自給自足，但與其思考節流之術，不如努力開源。他覺得開啟了經營家族的新視野。

另一邊，江澄頭也不回地走進書房，反手用力甩上門，差點把尾隨的魏無羨給夾了。

「唉，你的火氣還是這麼大。」魏無羨敏捷閃過，靠在關閉的木門上，環視這間家主使用的辦公空間。

公文卷宗亂糟糟地堆滿兩邊書架，管事整理了又亂，江澄喜歡的馬鬃毛筆掛在筆架上，一碟朱砂墨放在桌上。

「誰准你進來？」江澄罵道。

「從小到大我進來幾百次了，何時需要人允許？」魏無羨無所謂道，在書架一角看見被雜物掩埋的隨便的劍柄，一把抽出握在手上，搖頭嘆息，「唉，好歹也是名劍一把，你不掛起來瞻仰，至少也放兵器庫吧。還是……」他笑著轉過身，看著抱臂而立的江澄，輕聲道：「睹物思人，想到就生氣？」

「你很清楚嘛。」江澄白了他一眼。

兩人對視良久，魏無羨率先打破沉默，「這裡沒有別人，你不需要在別人面前擺出一副仇大苦深的樣子。」

「我本來就看你不順眼，你是第一天知道嗎？」江澄挑眉。

是沒錯啦，你爹比較喜歡我這個義子，我武功比你高，腦子比你聰明，現在還有老婆而你不過就是單身狗，你應該要看我不順眼。

魏無羨是這麼想的，但竟然沒說出口。

他不想要再翻舊帳了。眼前這個兄弟已經將自己陷落在回憶和仇恨的羅網中，太多年過去，那場徹夜的大雨洗去了一些恨意，而剩下的補償和看淡仍須未來努力。

魏無羨從袖袋中取出一本薄薄的線裝書冊，走過去拍在江澄的胸口，「雖然我不看，但你會需要，記住佛家箴言：『執著是苦』。」

江澄拿起書冊一看封面，竟是一本「般若波羅密心經」，立刻怒火中燒，正要一把撕了，卻又因為魏無羨說的話而停手。

魏無羨說的是：「這是夷陵地寶閣的帳冊。」

「你給我做什麼？」江澄狐疑地翻閱，先是為帳冊上的營收數字驚訝地多看兩眼，又注意到紙上工整的字跡並非出自魏無羨的張狂恣意，而是端莊守禮的藍氏家風。

「你讓藍家人給你做生意？」他冷笑一聲，「那群保守不食人間煙火的仙門世家，怎麼可能懂得這些商業門道。」

「嚴格來說不是藍家，而是你最討厭的溫家，雖然也只剩一人一兇……我是說，剩下思追。」魏無羨靠在書櫃旁，懷裡抱著隨便，側過臉望向窗外的蓮花池，坦承道：「我打算離開一陣子。夷陵那批產業，除了你之外，我想不到別人可以託付。」

「去哪裡？」江澄放下那本偽裝成佛經的帳冊走向窗檯。

魏無羨轉過頭與他對上目光。

江澄微微低頭瞪著他，表情陰沉而複雜難解，但眼神卻透露著關心和介意，混合了所有他對於魏無羨的親情、友情和恨意，感謝、虧欠和失望。如果不出言譏諷和痛罵，江澄對魏無羨，現在就只能是這樣的態度。

「我要去修行。」魏無羨別開視線，漫不經心地開口，「帶著藍湛去。」

江澄語氣僵硬，「你跟藍二，不是已經想去哪裡就去哪裡了嗎？」

魏無羨彷彿第一次發現自己必須仰起臉才能看見江澄的眼睛，他直視著江澄身上驕傲的紫衣，喃喃說道：「可惡，我才是師兄呢。」

江澄冷哼，看著比自己略矮的青年，緊抿的嘴角洩出一絲得色，「誰讓你死了。」

在身高上贏他也爽快？魏無羨撇嘴，「如果可以我希望能發展一種咒術，可以讓魂魄先看看誰要獻舍給你，然後再決定要不要接受。話說回來，要是當初對我獻舍的是一個女孩，麻煩才大呢。」

說到這裡他又樂了，「藍湛如果見到的是個女孩，還把我拖回雲深不知處，他的清譽立刻全毀啊。真想看到強搶民女的含光君呢，哈哈！」

「你就不怕到時候他立刻抓你拜堂成親？老子還要出嫁妝！？」江澄恨鐵不成鋼地罵道。

「對啊！隨便賴我一個雲夢江氏女修，宗主師妹之類的關係，就可以跟江氏要求嫁妝了。」魏無羨想了想，覺得以藍忘機的行動力和執著程度，可能會真的變成這種結局，真是令他毛骨悚然。

魏無羨冷汗直流，拚命搖頭，「算了，你還是讓藍湛入贅吧，雲夢比較缺人。」

「才不。整天膩膩歪歪抱來抱去，看了眼睛痛！」江澄擺手。

「你承認啦？」魏無羨偷笑。

「哼，滾蛋。」江澄罵道。

「總之，你就每隔些時日，過去我地寶閣查帳吧，三成利潤給蓮花塢。沒有個精明點的管理，我擔心溫寧和思追把自己都賣了。」魏無羨故作感傷地說：「我們打算往南海去，不確定幾年回來。」

江澄見狀皺眉，「去做什麼？」

「修練啊，這具天資不佳的身體要練出金丹，沒有十年甚至更久，大概不能成事。」魏無羨見他眼神略為動搖，立即打蛇隨棍上，「所以我需要各種千年雪蓮百年靈芝十年靈藥，最重要的是好酒啊——」

江澄終於聽懂了，這個混蛋要他幫忙經營生意，賺的利潤還要讓他拿去採購靈藥幫助修行。

「……得寸進尺！滾！」

在江澄的罵聲中，魏無羨已經帶著自己的靈劍走出書房，十分灑脫地朝身後擺手，「這產業就歸你了，不必謝我！」

「魏無羨你這混帳！」

前夷陵老祖準備開溜，忽然手臂一緊，他無辜回頭。

江澄轉開視線，惡狠狠道：「你生是欠我江家人，死也是我江家鬼，不要搞錯了，不管幾年，死了也給老子記得回來！」

魏無羨張了張嘴，總覺得嘈點很多，但最終只笑著搥了他胸口一拳，「口是心非！」

「快滾去修練，煉丹還是吃藥都好，把你的金丹給老子修回來。沒修回來就不要回來！」

「是是是，我會努力。唉。」

藍曦臣在正廳裡坐著，直到江家的僕人給他添到第四杯雨前龍井，才聽到前雲夢雙傑一前一後的笑罵聲。

魏無羨走了回來，笑意明朗，「事情辦完了，有勞藍大哥久候，我們走吧。」

藍曦臣微笑頷首，與魏無羨走出蓮花塢，御劍而去。

江澄在兩人離開後才走出長廊，望著天空逐漸變小的人影，無聲嘆氣。當他聽聞魏無羨打算重修金丹，心中浮現一陣狂喜。

修練吧。等到你修成金丹，那過去的恩怨，心中的痛悔，就終於能夠結束，而雲夢雙傑也能重新開始。

或許吧。

他招來客卿，吩咐讓人採購有助提升靈力的貴重草藥，回書房研究魏無羨帶來的帳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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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忘機與魏無羨正式啟程的那日是大年初二，因為藍啟仁吩咐了，魏無羨必須參加歲末家宴。

這對魏無羨來說實在很新奇，自從離開雲夢江氏之後，他多年來孑然一身，就算一度在夷陵背負著溫氏殘部的生計，他也很少有過自己被什麼人給羈絆住的感覺，因而行事作風肆無忌憚。與藍忘機重逢之後，他多少會為了對方而收斂自己的行為，但被視為藍家的一份子仍然令他難以適應。

所以說，愛戀就是將人困於無形牢籠啊。

前鬼道祖師魏某人閒著也是閒著，平日亂做的法寶法器中，有許多都體現了無聊人士的創意。他開發出透過靈力的差異來識別不同邪祟的辦法之後，產生了各種應用方式。其中一種是遠程書信傳遞的保密辦法，透過識別不同人的靈力，對信件進行加密。書信放入信封後，將事先輸入收信人靈力的特殊符篆貼在信封上，等送到指定地點，由收信人輸入靈力，方能開啟信封，否則信件將會遭到燒毀。

雖然他做這個的原意，只是想設計一種只有藍忘機本人能開啟的情書，但是誰會寫情書之前，先把保密符篆拿去給意中人輸入靈力啊？於是這個原始目的沒有達成，卻意外發現了正經的用途。

這種符篆在「夷陵地寶閣」開賣以來，受到修仙世家大肆歡迎，連素來不喜奇巧的藍啟仁，都讓門生偷偷摸摸去採購了一大批回來，因為只要預先讓藍曦臣輸入一批帶有靈力的符篆，存放在本家，就能確保雲深不知處送去給家主的信件，一定只有家主本人能拆看。這也順道解決了藍忘機旅居在外，與家裡通信的保密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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