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

オーエン「失眠」了。

自從上週和カイン互相分享自己的煩惱後，他便沒有一天能如往常一樣正常的入眠。

對一般的仿生人來說睡眠當然不是一件必要的事，但最近他慢慢發現自己確實是與一般的仿生人不同，明明擁有非常大的容量空間可以儲存非常多的資訊，他能確定自己的系統萬無一失，然而一旦數日沒有入眠，系統就像是被罩上了一層濃霧般，數據的處理速度便會開始變得緩慢。又是一樁讓他無解的現象。

他曾經思考過這是否是出廠的瑕疵，但在這個時間點，他似乎也無法馬上去實驗室質問這件事，因為——カイン在前幾天替他取得了他的「隱私權」。

就算自己說著不在意，カイン仍非常堅決要去談這件事。他本以為不會成功，而カイン馬上就會放棄，沒想到最後竟還真的讓フィガロ點頭答應了。

カイン說當時以前護衛過的少年仿生人和他的主人正好到訪，少年聽到了兩人的對話，便與主人說了這件事，而對方的主人似乎也對這件事有所不滿，最後フィガロ只得同意不再追蹤オーエン的數據。但作為維護，還是會要求オーエン定期回報異常數值。

看カイン天真地說自己運氣好，オーエン沒將少年與對方主人的事蹟告訴他。

オーエン知道カイン說的是那個和他浸泡在同一個實驗室培養槽裡的少年，那體機型一開始就被設定成可成長型的少年，就算身體還沒完成組裝，オーエン也大概想像得到他最終的樣子。

當時實驗室外的人都以為他們的系統測試在重新啟動後不會留下任何痕跡，很不幸地，只有オーエン以外的機體成功清除那些暫存的記憶，所以他仍記得少年的主人是誰，自然知道為什麼フィガロ會答應カイン。畢竟送出去的東西竟在替他蒐集數據這種事，對某些人來說可是種威脅。

雖然他的主人似乎從來不在乎自己的情報會不會透過他被洩漏出去，明明職業還是個警察卻一點危機意識也沒有。當初也是他一提議就傻傻地答應跟著搬出來，似乎從來不覺得這樣的同居邀約有什麼危險，隨便找個理由搪塞過去就不再追究，好像完全不怕這是個陷阱一樣⋯⋯

又在心裡碎念了カイン是笨蛋一次，他一時間竟想不起來這是他第幾次罵他笨蛋，彷彿自己是個健忘的人類。

他無意識地踱步到了カイン房間門口，也不管現在是半夜一點，而對方才剛結束值勤盥洗就寢，オーエン逕自打開了房門走了進去。

走到床邊才剛準備要低下身戳對方，就見カイン突然睜開了眼，先是一臉戒備的表情，在發現是他之後才放鬆了下來。

「大半夜的，怎麼了？」

カイン的聲音聽起來有點乾啞且帶著一絲疲憊，但並沒有不悅的感覺。

オーエン就這麼站在他床邊沉默了一會後才小聲地開口，「⋯⋯我睡不著。」

「仿生人也會睡不著啊？」カイン笑著打了個哈欠，起身往床內的方向移動了一點，他拍了拍自己旁邊的空位，示意オーエン坐下。

「睡不著的時候我都怎麼做來著⋯⋯」カイン抓了抓頭，似乎對於這個困擾不甚熟悉。

オーエン垂下眉，對於對方的反應感到不解，「這種事情不是只要連上網路，找讓機體強制睡眠的方法就好了嗎？」

「確實是可以這麼做，但你不是一般的機器人啊，那樣說不定對機體不好。就像人類會服用安眠藥，但長期下來對身體可能也不好。」カイン摸了摸下巴，然後像是思考遇上了難題皺起眉頭，有些放棄似地往後倒回床鋪。

「而且，要是有依賴性的話就糟了。」看著坐在他旁邊仍是一臉困惑的オーエン，他笑著拍了拍枕頭。「先躺著吧。」

オーエン乖乖地躺下，看著與他房內不同的天花板，他有些意外地發現充斥整個枕頭的カイン的味道像是強行搶奪了他的注意力，比起入眼的畫面，被對方味道包圍的感覺似乎觸動了他心底的什麼開關，心裡又升起了一股說不上來的感覺，讓他不自覺將手按上了胸口。他有些焦躁，只得快點用話題分散注意力。

「然後呢？」オーエン側過頭，看著倒在沒有枕頭的床面上的カイン，他翻過身，趴在枕頭上問身旁的人，「人類⋯睡不著的時候會怎麼做？」

「嗯⋯⋯」カイン正閉著眼睛，讓オーエン有些不滿，但在他準備伸手戳對方的臉之前カイン睜開了眼，睡眼惺忪地開口：「數羊⋯之類的⋯⋯」

「笨蛋，我從和你分離的第一秒到再見面的最後一秒全部都能記住，從上一次到剛才已經經過了34156秒，」オーエン最後仍是伸出手戳了戳カイン的臉頰，「你覺得我繼續數就能睡著？」

カイン臉上的笑容有些尷尬，伸手抓住了オーエン的手指。「看來這個方法不適合仿生人，哈哈⋯⋯」

他側過身子，一手撐著頭讓自己的視線能高過オーエン，看對方半埋在自己枕頭裡的模樣，覺得オーエン看起來像個孩子。「或是像這樣繼續聊天，說不定晚點就能睡著了。」

「人類還真是奇怪，讓腦子繼續運作更能幫助睡眠？」

カイン臉上的笑容又僵了一分，他真的敵不過オーエン的伶牙俐齒。「或者一直躺著說不定就能⋯唉，這應該也不適用於仿生人吧。」

他再次倒回了床上，似乎真的想不出方法整張臉皺成了一團。他感覺握在手中的手指有些不安份，乾脆直接用自己的手扣住，防止對方繼續戳弄。

對方困擾的表情讓オーエン忍不住笑了出來，他一臉滿足地抱著枕頭蹭了蹭。

カイン側過身用手枕著自己的頭，看オーエン笑得像個孩子，他鬆開對方的手指摸了摸他的頭，「抱歉啊，一時沒辦法解決你的問題。我明天去問問ラスティカ，今天就先試試看這樣睡不睡得著吧。」

說完，カイン拍了拍オーエン的肩膀讓他翻過身躺平，伸手替他蓋上了被子。小時候自己睡不著的時候也是只要這樣哄哄就能睡，雖然不知道這適不適用於仿生人。但如果這個方法也不行，就只剩下發散體力的方法⋯⋯

「為什麼心跳加快了？體溫好像也有點上升？」オーエン側過頭看撐著頭側身躺在自己身旁的人，他邊湊近對方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嗯？沒、沒什麼⋯⋯」看著對方單純的表情，カイン閉著眼努力想把自己腦中的雜念趕出腦袋，但顯然讓自己的體溫下降這件事並沒有這麼簡單。他感覺到オーエン突然鑽進了被窩，最後將頭靠在了他的胸前。

掀開被子，只見オーエン將耳朵從自己的胸口移開後抬起頭：「這個，好吵。」

カイン挑了挑眉乾笑了兩聲，「這個停下來了可不像機器人換個電池就能了事啊⋯⋯」

「你剛剛做了什麼，為什麼這個突然變得這麼吵？」オーエン不死心的追問。

「⋯⋯只是想到了另一個方法。」

「什麼方法？」オーエン又將耳朵貼回了カイン的胸口，像是要測謊一般一臉專心。

「兒童不宜的不健全的方法⋯⋯」カイン腦中閃過了幾個充滿了被霧氣遮蓋的畫面，他甩了甩頭，將一旁被オーエン丟在一旁的枕頭拉過來枕在頭下，一手揉亂了對方的頭髮用手把人摟住，「好了別問了，明天我還要上班，快睡。」

看到對方困擾的反應，オーエン滿足地又笑了笑，把カイン摟著他的手臂當作枕頭，一邊聽著對方逐漸平穩的心跳聲跟著閉上了眼睛。如果就這麼成功睡著了的話，我會不會也會對這個心跳和溫度產生依存呢？

◇

カイン覺得自己彷彿養了一隻貓。

自從上次オーエン突然跑到他房裡睡覺後，一個人睡覺的夜晚便開始減少。カイン沒有答應，而オーエン也沒有開口徵求同意，但對カイン來說オーエン睡在他身邊這件事並不太影響他的睡眠，便像是默許了他的行為般任由他進出自己的房間。

身為一個現役員警，他仍保有一定的警戒，但在オーエン進出了房間幾次後他的戒心便慢慢鬆懈了下來，因為オーエン真的什麼也沒做。

他總是在半夜悄悄地溜進他的房間，輕手輕腳地爬上床，但不管自己是以什麼姿勢睡覺，最後他都會靠在自己的胸口上。

カイン曾經試著故意背朝外面睡，而オーエン仍一如往常地鑽進他的被窩，在被子裡摸索了一陣睡覺的姿勢後，最後靠在自己的心臟附近，貼著他的背睡覺。

剛開始カイン還會被嚇到，但現在反而習慣會有個身影半夜摸進自己房裡，甚至會在關燈前往床內一點的位置移動，預留一個空間給オーエン。或許正是因為自己這個樣子，才讓オーエン越來越習慣來自己房間睡覺吧。

又是オーエン像貓一般無聲摸進他的房間的一日，一如他的預期，オーエン今天也靠在自己的胸口附近睡覺，明明那天還嫌他的心跳很吵。對方在被窩裡摸索了一下後靠著自己的被安靜了下來。

過去他總是在確認對方沒有作怪之後便跟著一起睡，而今天難得精神仍算清醒又剛好隔日休假，他決定來做個小小的實驗。

カイン揚起嘴角換了個姿勢，假裝只是睡到一半翻身。感覺オーエン也跟著翻動了身子，他調整了自己手臂的姿勢設置了一個小陷阱，安靜了一會後，對方如他預期地鑽進了自己的懷裡。他感覺オーエン在自己胸口磨蹭，似乎在找能夠最穩定聽他心跳的睡姿。

オーエン總是很安靜，安靜到能夠提醒カイン對方不是個有人類軀體的存在。雖然對方現在靠在自己懷裡，但就像是有溫度的抱枕般，カイン在對方身上感受不到活血之軀的細微動作。

オーエン的身體不存在呼吸、不存在心跳，不動的時候真的就如同一個普通的物體一般。他記得之前オーエン曾經告訴他在外面發呆太久，總會有鳥兒跑來停在他身上，向他們搭話時那些鳥總會被他嚇到。

他還記得オーエン說那些話時有些雀躍又得意的表情。

對オーエン來說他是特別的，那麼對自己來說オーエン是怎麼樣的存在呢？

前陣子執勤休息時間他去了一趟ラスティカ的維修站，向他詢問了仿生人失眠的症狀，對方給了他一個難以形容的微笑。

ラスティカ告訴他過去在實驗室裡的特殊仿生人因為使用了特殊零件，在完成軀體前只能浸泡在培養槽裡，只有測試的時候才會被喚醒。而仿生人的談話對象只有研究員的他們。

作為測試對象且還無法被定義為人類之前，研究員只是把他們當作物體和一般的實驗體，即使在置入加祿迪亞系統後，研究員們也並沒有因此都把他們視為人類。習慣被當作物體對待後，他們對於自我的認知或許產生了不同的變化也說不定，但在成果出來之前他便先萌生了帶クロエ離開實驗室的念頭，不想再這麼繼續下去。

カイン問他為什麼，ラスティカ帶著複雜的微笑淡淡開口：因為我先對クロエ產生了感情。

一旦有了感情便沒辦法容忍自己繼續把對方當成實驗體測試，當然也沒有辦法忍受其他人用對待物體的方式對待他們，他開始逐漸感到痛苦。而就在那個時候發生了兩具載有加祿迪亞系統的仿生人雙胞胎相殺事件，全體成員決定中止這項研究，但他自知自己已經不能沒有クロエ，於是向實驗室說了謊，捨棄一切帶著クロエ離開——包括クロエ過去在實驗室裡與他的共同記憶。

或許オーエン一直都很孤單，可能也習慣了那樣的孤單。而現在終於得到了自由及人類的陪伴，嚐到了寂寞以外的味道後才第一次發現寂寞很難受也說不定。

ラスティカ笑著說如果狀況還是很嚴重的話還是可以帶他來看看，給了カイン一劑強心針。雖然自己並不了解仿生人的事，但至少他還有人可以問，找得到可以一起幫助オーエン的人。

ラスティカ的一番話，讓他再次意識到自己對於オーエン的了解仍過於粗淺，當初相遇的時候還以為對方是剛開機的仿生人，沒想到那時候只是失去了記憶而已。而在他們遇見彼此之前，オーエン和他一樣，都有一段自己的人生。

カイン將被子往上拉了一點，即便知道仿生人不怕冷也不像人類那麼需要保持一定的溫度，但他仍是整理了一下被子，讓對方的身體能夠完全被包覆。

他無意識地摟住オーエ的腰。不論眼前的オーエン到底有沒有過去的記憶，對他來說オーエン就是オーエン。

カイン摸了摸懷裡人兒的頭打了個哈欠，笑著閉上眼。

◇

オーエン總覺得カイン無戒心到像個傻子，但同時又對於對方默許自己去他房間睡覺的事情感到開心。

如同カイン說的，安眠藥會有依賴性，而他現在的安眠方法似乎就如同對方口中的安眠藥一樣，有效，但也同時產生了副作用與依賴性。

カイン不在家的夜裡，オーエン變得更加淺眠，即便是真的睡著了，一有個風吹草動馬上又會被喚醒。

他當然考慮過是否該讓ラスティカ幫他檢查維修，但一旦這個問題「修復」完成了，カイン遲早會知道這件事，而自己也就沒有理由再去他的房裡聽他的心跳。

他開始不確定自己的動機是否「正常」。自己是渴望著人類的身體的嗎？但同時他又覺得自己仿生人的身體非常便利，實在沒有羨慕人類的理由。

那麼自己到底為什麼這麼執著於カイン的心跳呢⋯⋯

度過了無數個沒有答案的夜晚，オーエン開始察覺對方似乎是有意讓自己過來他的房間睡覺的。起初他以為自己足夠安靜沒有吵醒對方，但一陣子過後他突然發現自己再也不需要擔心睡得位置太靠近床緣掉出去，他開始試著不在偷偷潛入房間的隔天早晨提早離開，然後發現カイン對這件事似乎沒有意見。

而後每當自己醒來的時候身上的被子總將他的全身都平穩地包覆，儘管仿生人並不需要擔心保暖不足而感冒。

雖然早就知道對方有早晨起來運動的習慣，但カイン起床的時間仍比オーエン想像得還要早。只要不是夜班值勤到天亮或凌晨的日子，都能聽到他一早在隔壁房間使用健身器材的聲音，而這段時間他從沒有見過カイン有過一天怠慢。即便自己壓在他的手臂上睡覺，對方仍會小心翼翼地用枕頭取代自己被壓在下面的手。

早上醒來看到空著的床鋪，明明過去自己一直都是一個人睡的，不論是搬到這裡之後，亦或者待在實驗室裡時，明明是一直以來的習慣，但為什麼現在卻會開始因為身邊少一個溫度而難以入眠？

カイン還沒回答他為什麼被觸碰後會再渴望他的撫摸，而他感覺自己的這個煩惱越來越深，絲毫沒有因為傾訴後得到任何緩解。

只能像現在這樣，在對方的默許下偷偷住進他的房間，在對方心跳編織成的搖籃曲裡尋找解答。

而今天，他仍找不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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