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特拉集团总裁布莱恩·帕斯特纳克走进电梯，按下了六楼的按钮。

电梯面板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发出错误提示音，因为它认出了总裁先生，便服从他的意志，运行起来，将这家企业的所有者载往他想去的楼层。叮的一声，电梯在六层停了下来，正如同这个世界上的每扇大门一样，这扇通往不存在的楼层的大门，也为总裁先生敞开了。

六楼纤尘不染的纯白空间井然有序，一排排服务器发出低沉的隆隆声，数不清的指示灯严格按照机器语言神秘的内在逻辑闪烁着，玻璃隔墙对面，无人操作的机械臂兀自忙碌，中间的操作台配合着机械臂的动作来回旋转，像奇形怪状的机器蜘蛛在痉挛抽搐。这里空无一人，毫无特别之处，电子元件的气息和白噪音本该令人安心，然而布莱恩却皱起了眉头。

不对劲。不该是这样的。

布莱恩眯起眼睛扫视着机房，但他当然没看出什么。于是，他又顺着机器之间每一条走道找过去，又找遍了整个实验室，包括里面多西本人的房间，然而他还是什么也没有发现。一切都在如常运转，就连他的房间也维持着布莱恩记忆中不到半天前的样子，没铺的床空空如也，也没有温度。看来今天晚上他并没有在上面躺过。

“多西？”他试探着叫了一声。

没有人回答他。多西没在六楼。

布莱恩掏出手机，拨通了多西的号码。蜂鸣声响了很久，但并没有人接听。他不耐烦地皱起眉头，挂断了电话，又拨打了几次，可还是无人接听。

布莱恩的神经绷得越来越紧。不该是这样的。六楼也有监控系统，多西能看得到总部大楼除了居住区的所有地方，他也知道布莱恩什么时候回来，按理说，他早该出来迎接了才对。就算多西暂时有事离开，也不可能明知布莱恩这会要回来，却不说一声就走，更不可能不接布莱恩的电话。

莫非……不，不会的。三楼那伙乌合之众已经得到了妥善的处置。尤其是那个……

布莱恩深吸了一口气，稳住自己。亏多西还想给那家伙求情。就算把那人剁成肉酱，也是死有余辜，更何况，有的是比弄死他更合适，也更简单的方式让他遭罪呢。他早就料理好了一切，没什么可担心的，但以防万一，最好还是去确认一下……又或者是查普曼那边的人？小托尼虽然是个废物，但他父亲仍然掌控着整个家族企业，那个老不死的家伙确实有些难缠，不过，就算是老查普曼的探子，也过不了多西这一关，更何况布莱恩今天刚刚撤销了整个技术部，这也包括多西主任的岗位，在他们眼中，作为总裁情人上位的多西自然就更算不上什么重要人物了。除非……不，不可能的……

布莱恩摆摆脑袋，想甩掉不祥的预感，然而他还是感到一只利爪牢牢攫住了他的心。他抬起头，把注意力集中在操作台中央还在研发阶段的新产品上，努力排除杂念，然而他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多西独自一人在实验室忙碌，维护调试机器，靠咖啡维持清醒，日夜殚精竭虑，对同事们不怀好意的目光和闲言碎语一笑置之的样子，还有……

布莱恩咬紧下唇，严厉地制止自己。他不能容许自己流露出任何脆弱的感情，哪怕是一丝半毫。

没什么特别的，没什么特别的……他在心底不断重复着，就好像这是一句能保佑平安的咒语一样。他清楚这对改变局面毫无作用，但至少这能让他保持镇定。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又进了电梯，按下了2楼的按钮。

布莱恩·帕斯特纳克站在2楼居住区门厅里，若有所思。

也许他只是出门买东西了，也许他刚刚确实没听见，他这样想着，再次拨通了多西的电话。

电话打通了。还是没人接听。然而这一次，布莱恩听到一阵规律的震动声，就在他的近旁，他觉得后背袭上一阵凉意。他蹲下身，结果不出他所料；电梯门边的垃圾桶里，有东西在发光，他伸出手，将那个还在振动的手机掏了出来，挂断了电话。

布莱恩沉默地注视着多西的手机。上面有五个未接来电，毫无疑问，全都是布莱恩打来的。

布莱恩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攥紧了多西的手机。

不，不行……不能自乱阵脚。如果真是他的话，这只会进一步暴露自己的弱点。这次的对手，布莱恩再熟悉不过了。只要布莱恩的存在仍然延续，他和那家伙的斗争就不会结束。即便艰难胜利，代价也会惨痛而巨大，但他不会认输，就如同这些年来，他和那家伙的每一次较量一样。

布莱恩定了定神，然后推开2号房的门。不出他所料，一切都还是他离开时的样子，从沙发扶手上的报纸，还有桌上的半杯冷咖啡，到厨房水池里没刷的盘子，水龙头里的水仍然在缓缓滴在摞得老高的碗碟中。布莱恩走进浴室，和镜中的自己对视着，他的倒影没有任何异常，虽然脸上显出一丝疲态，鼻尖微微汗湿，西装和发型却仍然纹丝不乱。还好，他现在还能控制住自己，完全没有问题，镜子里的那双眼睛也确实是自己的，没什么特别的。

布莱恩对着镜子笑了笑。不，这种紧张局促的笑不合格，再试一次。再来。嗯，这回差不多可以了。不管发生什么，他都不能破坏自己在女儿面前可靠的慈父形象。

“什么？”布莱恩不由自主地抬高了声音，吓得小女孩全身颤抖，猫耳耷拉下去，原本拖在地上，柔顺蓬松的长尾巴也竖了起来，炸开的毛显得尾巴足有原来两倍粗。布莱恩看到女孩委屈的泪眼，自知失态，连忙蹲下身，把孩子搂进怀里，抚摸着她粉紫色的长发，安抚她。

“对不起，是爸爸不好，原谅我……”布莱恩一边暗自咒骂着自己，一边轻轻拍着怀里不断哭泣的小女巫，“只是……不是说好了，不要给除了爸爸以外的任何人开门吗？爸爸是因为担心伊琪可，才会生气的啊……”

伊琪可埋在布莱恩的怀里抽着鼻子，眼泪濡湿了布莱恩的西装。布莱恩尽力压抑下内心的急躁，强迫自己耐心等小女巫平静下来以后，才松开双手，做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等待着她的解释。

小女巫站在原地，垂着头，又吸了几下鼻子，终于对布莱恩比划起来。

“你的意思是，你没给他开门，他自己突然出现的？”布莱恩瞪大了眼睛问道。

伊琪可点了点头。布莱恩皱起眉头，但看到女儿惊恐的神情，他又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告诉爸爸，那个人长什么样子？”

伊琪可偏过脑袋，不敢直视布莱恩，耳朵颤抖着，尾巴在地上不安地划来划去。但片刻之后，她还是直起身，向布莱恩打起手势来。

“斯派德……”布莱恩看着伊琪可的手语，喃喃自语。他面如死灰，全身僵硬，已经顾不上掩饰涌上心头，意欲将他吞没的震惊和恐慌。伊琪可不断拉扯着他的衣角，他也没有注意，直到听见女儿的哭声，他才回过神来。他刚要把伊琪可搂进怀里，却发现嚎啕大哭的女儿手里捏着一个红色的信封。

“伊琪可，这是什么？”布莱恩双手颤抖着接过信封。他不敢打开，甚至不敢想信封里到底是什么。这信封长得和他当年收到的录用通知一模一样，“是那位先生让你交给我的？”

小女巫耷拉着猫耳朵，一边抹眼泪一边点头。布莱恩转过身去，他不想让女儿看到自己脸上的表情，不想让她看到自己失去冷静，手抖得不听使唤的样子，然后打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纸。然而，布莱恩从信封里抽出来的，不仅仅是信纸而已。

除了洒着香水的精美信纸以外，还有一根光亮柔韧的粗黑长发。

布莱恩的牙齿咯咯作响。他知道那是谁的头发。他把那根长发绕成一团，塞进上衣口袋里，目光落在手中装饰着华丽烫金的信纸上。

“亲爱的布莱恩，

许久不见，你想我了吗？

来九楼看看我吧，想不想一起玩个游戏？

你的老朋友，斯派德”

布莱恩咬牙切齿，把信纸和信封狠狠揉成一团，死死攥在手里。他什么也顾不上了，来自地狱的火舌炙烤着他的五脏六腑，他简直难以忍受。伊琪可已经静悄悄缩回到房间角落里，金色眼睛惊恐地瞪得大大的，死死捂住嘴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然而布莱恩对此浑然不觉。他背对着小女巫，低着头，一言不发，过了许久，他终于丢下手里已经汗湿的纸团，大踏步地离开了女儿的房间。

“你终于肯大驾光临了，总裁先生，真是不容易啊，”斯派德并没有起身，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椅上，向还站着的布莱恩举起手里的鸡尾酒杯微笑致意，布莱恩紧紧抿着嘴唇，盯着斯派德的脸，然而那双湛蓝的眼睛像往常一样风平浪静，波澜不惊，布莱恩没法单凭这双眼睛看出斯派德的心思，然而他也不需要通过这双眼睛来判断。

他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

“斯派德先生，你到底有何贵干？”布莱恩两臂交叠在胸前，语气很不耐烦，“我没那么多闲心理会你的那些心血来潮，也理解不了你的闲情雅致。如果你真有求于我，直说就好，没必要让我猜谜。”

斯派德摇了摇头，蹙起眉毛，神情甚至有些委屈。那双蓝眼睛纯粹得没有一丝杂质。

“我都已经告诉你了，布莱恩。这么久没见，我只是很想你而已。我只是想和我的老朋友们一起玩玩游戏罢了。”

“老朋友们？”布莱恩不屑地哼了一声，不去理会胸中越来越响的焦躁鼓点，“好啊，那你倒是说说看，是哪几位老朋友。”

一个脚步声在几乎是贴着布莱恩脚后跟处响起。布莱恩头皮发麻，但他反倒立刻镇定下来。现在他已经明确知道自己的对手是谁了，这其实是一件好事。

雅痞恶魔转过身，向布莱恩咧开嘴笑了一下，锋利的犬齿格外分明。他不慌不忙走到沙发前，在斯派德身旁落座，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布莱恩的表情。

“还能有谁？你觉得周围那些虚情假意逢迎你的人们当中，有哪个能算得上是你的朋友呢，我亲爱的布莱恩？”炙热的岩浆在恶魔先生眼中的深渊涌动，燃烧着纯粹的恶意。见到布莱恩脸上厌恶恼怒的神情，恶魔先生反倒玩味地舔了舔嘴唇。

布莱恩耸了耸肩。

“我倒是一点也不意外呢。好吧，这局游戏还有谁参加？”

“没别人了。就咱们三个。已经足够了吧？反正咱们都不喜欢热闹，三人足矣，”斯派德呷了一口杯中血红色的液体。

布莱恩眨了眨眼睛。他知道，从现在开始，他必须控制住脸上的每根神经。

“那好吧，我的两位老朋友，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你们让我折腾这一趟，到底想玩个什么游戏？”

“咱们打个赌怎么样？”斯派德微微一笑。他光洁无暇的脸上胸有成竹，甚至可以说是光明磊落。

布莱恩太阳穴处的血管危险地凸了起来，但他不动声色，用意念中的手指强行压住，不让它随着自己紧绷起来的神经一同跳动。

“你想赌什么？”他直视着斯派德碧蓝的双眼，褐色的双瞳一眨不眨，毫不退却地与那双毫无杂质的蓝眼睛对视。他用意念攥紧了自己狂跳的心脏，将内心的慌乱全部隔绝封存，坚决不让任何弱点暴露出来。但斯派德转转眼珠，移开了目光，漫不经心地玩弄着头发。

“就赌……到底是我先得到你的鲜血，还是恶魔先生先得到你的肉体。”

布莱恩稍微放松了对表情的控制，放任眉头锁紧，让内心表层的愠怒浮现在脸上。

“我还以为你早就明白了，我不会让你的毒牙碰到我分毫，斯派德，”他顿了顿，转向雅痞恶魔，太阳穴处终于暴起青筋，“还有，那件事，刚签订合同的时候不是已经约好了吗？合同只说我要给你灵魂，可没说你可以碰我的肉体！就算你当年强迫我把灵魂卖给你，你也别忘了，这份合同对你也有约束力，雅痞！你不可能拥有无限的权力——”

恶魔先生拄着下巴，他明明是坐在沙发上，仰头打量着站着的布莱恩，可布莱恩却感到像是被他居高临下地俯视一样。他哂笑着，眼里满是嘲弄和怜悯，他没开口，布莱恩就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要不然呢”。

“好吧，就算如此，”布莱恩捏紧了拳头，“斯派德那个吸血鬼要是把我吸干，你又能捞到什么好处呢？”

“那就是我和斯派德先生之间的事情了，”恶魔慢条斯理道，正了正领带，“而你，作为我的所有物，就没必要为这种事瞎操心了。”

“你不要担心，布莱恩，”斯派德取下了酒杯上紫黑色的装饰樱桃，捏着樱桃梗送到嘴边，挑逗般地舔了舔，“就算我和恶魔先生之间有什么争端，我们也会以自己的方式妥善解决，而且愿赌也要服输嘛，对不对？”斯派德笑得更加灿烂了，眼睛都眯了起来，转向恶魔。他伸出舌头，把樱桃卷到嘴里，啃掉半个，将剩下的一半连着梗与核递到雅痞嘴边，雅痞沉默地看了被斯派德啃掉半个的樱桃片刻，哼了一声，还是不屑地捏起樱桃，塞进嘴里，没嚼两下，就把嘴里的东西咽了下去，连樱桃梗还有核都没吐。

“我没兴趣参加你们这种无聊的赌博游戏，”布莱恩不屑一顾地撇撇嘴，“这种消遣毫无意义。”

但布莱恩额上已经开始渗出细汗。他悄悄咬紧牙关，命令自己的汗腺停止分泌汗液，只希望斯派德和雅痞不要注意到这一细微的迹象。

“你就没兴趣听听你的赌注到底是什么吗？”恶魔先生皱起眉头，似乎有点扫兴。

“我都说我不赌了，更何况那轮不到你来决定。我一无所有，你又不是不知道，雅痞。作为你的所有物，真正属于我的东西又有什么呢？”布莱恩摊开手，表示无奈。不过，这的确是实话。严格来说，布莱恩确实一无所有；他名下的一切，不管是有形还是无形的东西，全都直接或者间接来自于雅痞恶魔。除了……不，现在不行……

布莱恩赶紧将险些失控的思绪拉回到此时此地，重新对上雅痞的目光，他的心一沉。雅痞肯定注意到了他刚才那一瞬间的恍惚。

“你真觉得自己一无所有吗，布莱恩？就算你已经把灵魂卖给我了，你也肯定有最珍视的东西吧。那就是你的赌注。”恶魔笑道，一侧腮帮微微鼓起，嘴角满足地蠕动着，好像含着什么东西，布莱恩意识到，那肯定是那颗樱桃的核。这事虽然没什么特别的，却让布莱恩莫名感到一阵恶寒。斯派德在一旁认真地点头附和，布莱恩连忙推了推眼镜，想给自己多争取一些时间，好想出该如何回答，也好掩饰险些暴露的不安。

“有吗？我怎么不知道？”布莱恩嘲讽道，但他意识到，他的腔调还是比自己希望的稍高了些，“多亏了你，雅痞，这个世界上，凡是我想要的东西，就没有拿不到手的，最珍视的东西？那是什么？我连赌注都没有，怎么跟你们玩啊。”

“这样啊……”斯派德垂下眼帘，样子很是遗憾，“那你的赌注，我们就只能替你先保管着了，等下次你想玩了再说。我倒是无所谓啦，不过……”他的目光在恶魔和布莱恩之间游移不定，像是在征询他们两个的意见。

“那只能说明，不管你们拿走的东西是什么，都不足以让我在意，”布莱恩尽量自然地耸了耸僵硬的肩膀，“我要走了，谁知道你们拿了什么。”

布莱恩转身离开。他全身的肌肉绷得紧紧的，也许斯派德和雅痞会觉得他现在走路像个机器人，但是他已经尽了全力。他已经仔细观察过九楼展厅里的每个角落，多西不在这里。或许这里有布莱恩不知道的机关，这毕竟是斯派德的地盘，但只要斯派德和雅痞还在此处逗留，布莱恩就无计可施。不能心急，要慢慢同他们周旋……

“那你可别后悔，”恶魔冷冷地哼了一声。布莱恩的脚步顿了一下，但他还是没有回头。恶魔先生和斯派德没再说话，冷眼看着布莱恩迈着略微僵硬的步子，径直离开了展厅。

“那……”斯派德转向恶魔先生，笑眼的弧度充满期待。

恶魔先生点了点头，猩红色面孔上的狞笑越发明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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