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神南都是自视甚高的少爷。榊全程有如空气一般呆站着，心里怪不是滋味。紫头发一次都没瞧过自己。

“大地，怎么了？”

榊一抬头，发觉律已经走出去好几步远。

“啊……没什么。” 他抓抓脑后的头发，抢几步跟了上去。

没料想，一个月内，榊便知道了那人的名字。地方电视台转播的音乐节目里，飞扬并立的二人以琴弓与电小提琴掌控了会场热狂的空气。这答案如此简单，早该料到的，与东金千秋并肩的人，神南的土岐蓬生。

三点十五分。

榊听到土岐的房门开了。拖鞋轻柔地扫着地面的声音几不可闻。厨房里热水壶给水，汩汩地。

榊心里很痒，无论如何都想在入睡前看见他一次。人困意越深就越莽撞。

他再次跳下床，打开台灯，拿起自己的马克杯，故意弄出点声响。他打开门。

透进厨房的一点光亮照在土岐的镜片、散开的发梢和浅灰色睡衣上。他只慢慢地回头看了榊一眼，混着倦意。

“吵醒你了么。”

他的声音比影子更轻，却重重地在榊的心头击弦，砰，砰。

“没有，口渴了起来倒点水喝。” 榊才想起佯装出一副没睡醒的模样，怕瞒不过他。

土岐只淡淡地答“嗯”，回过身去按下烧水开关，“热的要等一下哦。”

榊应了一声，信步走过去，杯子搁到餐桌上。他心下沉吟。该不该开口呢？

再抬头时，土岐背向他，身影似乎没再动了。困成这样吗？他双手支撑着台面，双肩忽然一晃。

榊心中“咯噔”一下。

“喂！” 冲过去扶稳他的肩膀，怎奈黑暗中辨不清楚土岐的脸色。“哪里不舒服？” 让他的脸稍稍朝向自己，指尖扫过土岐的脸颊和耳边的碎发，只那一触的温柔。

土岐定了定神，努力睁开眼睛，视线似乎恢复了一点清澈。“不打紧，睡一觉就好了……” 抬手拂开榊的手，没有把握准距离，往前一跌，榊赶紧伸臂把他接稳在怀里。他执拗地拿手背贴了贴土岐的脸，然后是额头。比自己的是要有点热吧？

这时候多说点什么土岐指定又要回嘴。“总之先回去躺下。” 感到土岐不愿意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自己身上，榊又把手臂往外伸了伸，环住他。土岐缩一缩肩膀，没挣动，大概是没有力气。

房间稍显杂乱，却仍比榊那边整齐多了，盈盈地充满土岐才有的气息。榊不知道该深吸气还是屏息为好。榊转身去拿桌上的体温计。土岐重重地坐到床上。

“三十八度，幸好不是特别高。”

土岐径自侧卧下来，一双长腿伸进被子，两只手耷拉在床的一边。榊把半满的杯子和水壶拿到床头柜上，看着土岐浅浅的、恹恹的吐息吹得颊边短一点的发丝一卷，再一卷。

按理说榊这时就该离开，关上门放他休息，可他心中另一隅却想再留片刻。他把被子掖得高一点，打量周围，又把土岐的手机挪到他手的近旁。“需要什么就拨一下我的电话。” 他嘱咐，又找补道，“你明早有课吗？”

土岐轻轻闭上眼睛。“没。下午。”

“那你好好休息。明天上午我叫你，到时再看看情况吧。”

“多谢。”

榊带上房门，退出了带有土岐气息的空气。

他把手机铃音调大，放在枕边，勉强睡过一个囫囵觉。

早上九点半。榊搅动着锅里的粥。自己的课在十一点，待会叫土岐起来吃点东西，检查一下他的情况，时间应当正好。

只是……这个人，昨天明明不舒服，早先为什么还要逞强邀约自己呢。

窗外的蝉在叫了。土岐总是说，听到蝉鸣便更觉夏天的炎热。

榊吃完自己那份粥。虽说生病喝粥也只是他自己家的习惯，此时却也想不出来别的菜式。为了模仿自家母亲手艺的味道，他还往家里挂了电话问过。

榊端着碗，轻敲土岐的房门。

又敲两下。没有回答。

“土岐，要喝粥吗？”

耳朵凑近，也只有窗外的蝉声。

榊心里一紧。要不要直接推门进去？可万一对方只是睡熟了呢？

手放在门把，又缩回来。榊踱回厨房搁下碗，目光不经意瞥向玄关。

土岐的拖鞋端端正正摆在那里。

真的假的？说声“打扰”，他推开土岐的房门。空无一人，大抵还是昨晚进来时看到的样子，只因为房间主人走得匆忙而稍显凌乱。

不会是半夜在自己不觉时，症状恶化，一个人去了医院吧？

榊摸出手机，差点直接拨出电话，好在脑子反应过来，及时改为短讯。

“没发现你出门了。现在身体怎么样？”

回信是三分钟后来的。

“没事了哦。多谢。” 这么快就恢复了吗？

不知道有什么其他要紧事。 “别太逞能啊。”

土岐没有再回复。

榊有些颓丧地放下手机。这不像他所认识的土岐蓬生。亦或许，自己从来也与他并不熟悉。

【六月底 生壁】

“不过出来一趟也好。大地你是不知道，如今图书馆里有多憋闷。”

榊和同班的Q还有F依依不舍地离开凉爽的电子用品店，重新踏入梅雨之中。

“要不是这鬼天气，我就买可丽饼边走边吃了。” F叹道。

“小女孩吗你？” Q虽然是女生，但讲话虎虎生风，比起逛咖啡屋更喜欢攀岩。F拉她一起玩也是看中这种不修边幅的性格，但榊心里清楚，她看似蓬松却不凌乱的短发和若隐若无的眼妆至少得花每天两个小时的工夫。

“你这话说的，好不容易来市中心一次……”

“买了带回去吃也未尝不可嘛。”

“还是大地懂我的意思。”

三个人寻摸到路边的可丽饼屋，不料队伍几乎排到毗邻的店铺。榊站开一点距离，目光慢慢扫过楼群。大厦的玻璃幕墙在阴雨中颜色浑浊，有如小孩子从泥泞中挖出的弹珠。

一阵喧嚷的街声。不知从哪里涌出的一群年轻女性聚集在户外广告大屏幕下，显然在等待着什么。

“在播了在播了！”

细微的乐声没能完全穿透淅沥的雨幕，但画面有似人造的太阳照亮了周围。

——不对，是LED屏上那个太阳一般的家伙。

名导演为名歌手打造的新歌MV预告片。躺在流水与花海中歌唱的奥菲莉亚。但更令人无法忽视的是画面两侧恣意挥舞琴弓的身姿。

东金千秋和一位长裙曳地的女性演奏家。

“千秋大人——” 人群时不时发出惊呼，倒是清清楚楚传到了这边。屏幕上的东金看起来和榊认识的不尽相同。这就是当代影像制作的魔法吧，把那家伙骨子里的傲气摄人都提取出来发扬到了极致。

“啊，那不是咱们神南高的东金吗？和大地的室友搭档的那个。” F提着甜点凑过来，“居然能参演这么豪华的MV，也是正经的有名人啦！说起来，他是不是艺人出道了？”

“大地，你知道点内部消息吗？” Q追问。

“我怎么会知道？” 榊莫名有些不快，但未显示在脸上。

“你和土岐那么熟，自然也认识东金吧？他们不得或多或少聊到？还是说你也签了保密协议，不能透露名人的前途规划？”

“越说越离谱了。我可从没听过他们谈工作。” 榊故作自在地否认。

“我还以为神南这俩人会一起出道来着，果然还是想得太简单了吧……”

三天后。

榊忿忿地搅动锅里的面汤。他生自己的气。

在两人时歇时续地轮舞中，他一直被土岐牢牢牵制着节奏，哪怕是对方流露出脆弱一面的时刻。

尤其是对方不意流露出脆弱一面的时刻。

他微阖的疲累的眼睛，薄薄的眼皮，耳边短短碎发比菖蒲花更容易吹散；骨节分明的双手松松地捏垮被角。

榊大地眼见那情景，心中便不知哪里生出来一股止不住的情爱。他为此又羞又怒。学医的人面对病人怎能有这样无端无谓、趁人之危的冲动。

“晚上好。”

土岐回家时钟敲九点。榊不意看到他，半个呵欠吞回肚里，还要装作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他带进来一股温柔的馨香，有意式香料和橄榄的气息，使他身上的淡蓝套头衫罩上一层朦胧的暖色。榊如今已经知道这是土岐家妈妈的餐馆的味道，故而并不惊讶。

他只有点纳闷，这么晚了土岐为何不直接住在父母家。

正想着，不意土岐径自走来厨房，伸手就往锅上热腾腾的蒸气上放，仿佛暖和手似的。

“喂，危险啊。” 榊出言止道。土岐收手，搓搓指尖，没事人一般。

“乌冬面，要吃吗？” 榊信口问。

土岐顿了顿，镜片后双眸静静打量着眼前的光景。他摇摇头。

“外面是不是降温了？似乎听到沙沙的风声。” 待土岐放下背包，换了在家的衣服出来，榊问道。

“没呀。” 土岐从榊背后侧身过去，取柜子里的红茶。微小的吐息几乎吹痒榊后颈的皮肤。“榊君今天没出门？”

榊摇了摇头。“准备测验。”

“期中还没结束呢？”

“结束了，但是下学期有的选修课得写申请才能进入等候名单。”

“医学生苦劳多呀。”

一年前周末合奏团活动时，他也以一模一样的语气感叹“备考生苦劳多呀”， 榊则会回敬“你自己也有点备考生的自觉好吗，光说风凉话小心遭到报应。” 土岐便说“哎呀，我不过感慨一句。榊君要好放松神经哟。”

耳边再次响起同样的话音，榊忽觉得自己是否听岔了。确乎不是什么风凉话。

土岐泡了红茶端到客厅。久未见到他坐在客厅里的样子，榊大感意外，但不动声色。

“这个点喝，不会影响睡觉吗。”

土岐把九谷烧茶杯捧在鼻翼吸一口气，表情显而易见地松弛下来。“不含咖啡因的呀。” 他就那样闭着眼睛答道。

镜片氤氲着薄薄的水雾，睫毛在隐现之间。榊心间微动。

“榊君要喝吗？锡兰。”

“……哦，好。”

榊把洗好的瓷碗搁上架子，打开橱柜斟酌一下，拎了自己以前随手丢在那深处的马克杯出来，坐到单人沙发上。红茶款款注入，升起细香的蒸气。

“这个。” 土岐眼神一闪烁，有些怔怔然看过去。

榊顺着他的视线瞧手里的杯子。是横滨某家咖啡馆的周边商品。

“对了，这家店，土岐也一起去过呢。”

“是哪。” 此刻静谧的氛围与他两人当着小日向的面在店里唇枪舌剑之时大相径庭。

“印象中，医学生的课程表蛮固定的，这么快就要选选修了。” 土岐拾起之前的话题。

“是这样说不假，但是当初选择神南医大时，我有两个想要追随的教授。他们的选修都是日后进科室的敲门砖，现在不开始安排就来不及。”

“欸……榊君还是一如既往地有主张啊。”

榊对这揶揄之语投以紧张的眼神，土岐没有看漏。“怎么？莫不是有什么难处？”

“没什么。你这个大忙人也没空听我抱怨吧。”

“和我讲也没关系哟。” 土岐下巴支在手上，头发和肩膀形成两个相并的圆弧，姿态虽显意懒，眼神里却并无顽笑。在这般注视下，榊长出了一口气。

“昨天，头次听了其中一位教授的讲座。”

“怎样？”

“实话说……很失望。”

土岐的唇间逸出一声“嗯”，半是好奇半是疑虑，“为什么？”

“虽然这样说挺失礼，不过，教授的观点和讲授方法与我读的他几年前的专著还有研讨会录像都大相径庭。”

“大相径庭？”

“不知道是因为课题方向改变还是上了年纪精力不济……思路很不扎实，也没有以前那样注重病例分析，听了很迷茫。”

“这样。” 土岐也低头沉思。

“要是我自己知识太浅倒也罢了，还有找补的机会。但是同行的前辈也有同感。”

“怎么说？”

“教授恐怕没将许多心力放在这边的研究上，很遗憾，之类的。”

“也确实有这种情况，进入大学才发现憧憬的教授本人与公众前的面貌截然不同。”

榊点了点头。“所以，现在能够跟随的导师实际只剩下一位了，他的课又那么抢手。”

“低年级选课没什么优先级。” 土岐往后一靠。

“是。神南本高中上来的人可以找前辈甚至认识的老师帮忙。他们倒还有转圜的余地。”

“神南高拉帮结派也不输任何一所有钱的私立校呢。” 土岐冷静评价道。

不料对方也会进行这样关涉世故的谈话。榊顿感新鲜。

“参加抽选的有多少人，榊君知道吗？”

“少说也得有三十人吧……只有七个位子。几乎没戏。”

“嗯……旁的方法，似乎也有。我确认一下。”

榊看着土岐就地从包里拿出笔电，不紧不慢敲击键盘调取文件的样子竟别有一番持成的风度。即将看恍神时，土岐把屏幕调转，推到榊眼前，“申请一个自修课题，就有机会不通过选修接触到教授。”

“还有这种系统？” 榊睁大眼睛。

“商学院用得多。医学生大多不清楚，或者怕低年级做课题太难。榊君脑子聪明，应当不是问题吧……嘛也不能打包票就是了。”

“没关系，至少也要试一试。把说明文件传我一份吧。”

“刚刚传了。”

“亏你知道这么多呀，土岐。” 榊看着对方的眼睛，“谢谢你。”

土岐摆了摆手，合上笔电，喝茶。

“对了。前两天，在元町的广告屏上看到东金了。”

“是么。” 土岐的兴致一如往常淡淡的，也看不出他是否知情。

“是个MV。旋律你应当喜欢。”

“什么样的歌？”

“嗯……小提琴的部分很绵密，歌声有点空灵……” 目光移向土岐的发梢，几缕发丝随着对方的动作悠悠滑落肩头，与水中奥菲莉亚的身姿重叠在一起。榊微一摇头。

“嘛，东金肯定会拿到样碟，到时候借他的来听听就知道了吧。”

“是哪。”

土岐的茶杯下有竹杯垫，榊的则没有，马克杯抬起来留下一圈水渍在桌上，土岐信手去化开，一圈又一圈。

榊的手指对上去阻挡住他指尖的轨迹，肌肤间仅隔着薄薄的水汽，榊感到嘴里发干，话语没能跟上恳恳的眼神。

土岐笑了，笑意仅止在嘴角。

“今天不成呀……我累了。” 不等回话，他从茶桌边站起身来，身影很快消失在房门之后，只剩榊品饮着突然淡了的茶味，好久才晃过神来，那是怅然若失的滋味。

【七月初 踯躅】

大正时期遗留下的小教堂改造而成的艺术剧场座无虚席，不乏穿文化衫的大学生，也不乏洋装绸裙的名流。射灯与项链上的玛瑙同样，照得苍白脱色的穹顶一派金碧辉煌。

夏天开始，榊大地经由Q的介绍，在此做引座员的打工。工时不多，还有免费或者打折剧票拿，只想稍攒些私房钱的话绰绰有余，对他而言确乎是理想。

今晚的音乐剧后，观众差不多都已散场。榊将手中几张星散票根收入腰包，正欲走进自己负责的客席开始收尾检查，熟悉的紫色迎面入了满眼。

等他定睛看到后面另有一人的时候已经晚了，话音抢先一步出口。“土岐？”

名字的主人仅惊讶了一瞬间。“在这里打工吗？” 榊还不知道如何搭话时，土岐淡然自若地问。

“嗯……” 榊答道，尽量不露声色地偷瞄几步开外的女性，揣摩两人举止间的距离感。对方衣着简单但质相上乘，一看便是有身份的人。

“蓬生君的朋友？” 她像看一出小剧一般含笑问。榊乘机抬眼瞧见对方的脸，比他们年长，竟有点眼熟，是美人面相总有些相近的原因吗……

“嗯。这位是W女士。”

“初次见面，我姓榊。” 奇的是，即便这位便是土岐的正牌约会对象，榊心里也无一丝愧疚，只是不太知道该说什么。美人也并不自我介绍，只是点点头，目光在榊的脸上迟迟流连一刻。她左手似乎搭在离土岐腰间不远处，但并未触碰上去。

“有人叫你了哦。” 土岐眼神示意榊的身后。

“啊，嗯，那晚上回——”

“再联络吧。” 土岐温和而坚决地止住他的话头。

榊愣了一下，如同微风忽而消逝后的树叶。两人走过他，看起来那么正当，那么合情合理，榊不由自主退了一步。

琴行把调完弦的土岐的琴送来家里时，榊正在琢磨如何追问他那天剧场偶遇的事。

“榊君帮我签收吧，多谢。” 土岐在短讯里写道。

送货员帮忙卸下防水外罩，请他打开来确认。

琴匣露出来，榊暗自倒抽一口气。不知道土岐什么时候换了如此名贵的琴匣。漂成浅米白色的熟皮革，锃亮的黄铜铆钉和雕花锁头，打开后是橄榄绿的天鹅绒衬里，与骨相的电小提琴——苦艾酒的名字相得益彰。

送走琴行店员，榊按照琴匣上的标牌搜索一下，价格不少于十万日元。名贵的用具，以前搞弦乐的时候也不是没听说过，但身边熟人购入，他还是第一次见。

他啧了啧嘴，蹲下来再次将其打开，想拂上柔滑的天鹅绒，却又怕留下手指印，连呼吸都变得轻微起来。相较之下，见惯的电小提琴竟显出一丝古旧平凡，哪怕榊对这把琴奏出的绮艳弦音心知肚明。

手指游走，没有共鸣箱的G弦发出细细的砰铮。

榊把琴匣合上，摆在玄关旁边，少加思索，又移动到客厅深处，远在自己视线之外。

“新换的琴匣挺好看的。”

榊指给他看，刚回到家的土岐愣住了。

“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榊抱着双臂站在土岐的侧后。

土岐转过身，欲言又止，眼神结了冰。

待榊回过神来，对方已经把琴取出来，拎着空琴匣夺门而出。

薄雨叩响着便利店的窗玻璃。榊向外望，叹了口气，往购物篮里加了一把伞。

半埋进泥土里的鲜绿的叶子，油绿的蕨丛，染上乌黑色路面的桔梗花瓣，全部都在雨里煮沸着。残存的路灯比远天晦暗的星光更明，照亮了前头不远处土岐的背影。只见他手抱琴匣——是高中就在用的那个旧琴匣——手臂下夹着张开的伞，只够遮挡身前，头发和肩膀都已濡湿了，使人不由得想要伸手拢住他的肩膀。

榊抢两步上去，把自己的伞举更高些，和土岐的交叠。土岐讶异地看过来，认清他的脸，又转回去看着路面。

一时间只有点滴之声和砂石在鞋底辗转之声。

公寓门前，榊从运动裤兜里掏出钥匙，瞥了一眼几乎空荡荡的停车场。

“琴匣……之前那个是搞错了吗？”

“嗯。”

如果是店里不小心搞混了，先前他的反应也未免太怪了些。榊有些狐疑。

“你没开车去啊。”

“车在千秋那。”

榊这才想起东金今年也拿到了驾照。

回到家，榊提出让土岐先用浴室，不料对方丢下一句“榊君先去吧” 便拿出磨绒布一心一意擦拭琴匣。

白热的藤蔓“唰”地攀上玻璃，被夜雨侵入的四肢暖和起来。榊任由水帘冲滑颈后垂下来的头发，不住思索着土岐把旧琴匣视若珍宝的原因。

再待回过神来，他已经躺在自己的床上，半拥半盖着薄巾被。浴衣覆盖土岐的瘦长身体，背向他抵在身前，鼻边那头半簪起的长发散溢出椿油的清香。

两人谁也没有做什么，肢体若有若无地相触，只是静静并躺着，比浮动的暑热与幽夜更加暗昧。

“总是一不留神就到晚上了哪。” 土岐脸埋在蜷着的手臂间，闷住了话音。

“说什么呢？明明是夏天。”

“是哪。” 薄毯下，土岐微微挪腿换了个更舒服的位置，脚趾抵在榊露在外头的脚心。

“你脚好冷。” 明明是夏天。

“和往常没差吧。” 土岐说。榊感到他悄然挪开了毫厘。

房间里安静得能辨出时针滴答，一声声地。时间的流逝在此刻却仿佛没有意义。

“那天在剧场，W女士。”

土岐含混地应一声。

“是女朋友吗？”

阒寂。时针放缓了脚步吗。

“……嗯。”

“欸……原来你喜欢熟女啊。” 竭力使语尾轻轻上扬。

“跟榊君没一点关系吧。”

不知对方漫不经心的态度和冰冷隔绝的话语哪一方更让人不快。榊学着土岐悠懒的语气道：“还以为我也算利益相关者呢。”

土岐轻哼一声。“算的话，也仅限这个房间内呀。”

“土岐，” 榊伸手搭他肩膀，想让对方看着自己，却不太清楚该怎样用力。土岐偏偏头，两人的目光仍未合上。

“土岐，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何事？”

“恋爱关系，有问题的就解决，实在不称意就分手，为什么要……”

为什么要脚踩两条船？不，连那都算不上。为什么偷摸着跟自己上床？

“榊君没有过一年以上的交往对象吧。” 土岐忽然面对着他。没有镜片的屏障，碧蓝的眼波直教榊心里咯噔了一下。

“什么意——”

没等回话，土岐兀自说了下去。

“经营长期稳定的关系最费心耗神哩，非把人榨干不可。”他呢喃轻唱，“我呀，顶讨厌麻烦的事。为了不把气力用尽，得在别处找补找补，修整修整呀。”

他的视线确乎是在榊的身上，却又在邈远的某处。

“比起万千长夜，一个温暖的怀抱总归唾手可得，不是么？”

明明这样更麻烦吧。榊支起胳膊，半个阴影投在土岐身侧。这个角度看下去，土岐比从来印象中的更年轻——说到底他们也都不过是未成年的小鬼啊。

“你这家伙，是有什么不能离开那边的理由吗？那个W看起来确乎是有钱人的样子。” 难道说……

“榊君。你管得太多。” 土岐轻柔而坚决地阻挡住他的质问，轻柔而坚决地起身。

“嗳，本以为两厢方便的事，没料到榊君不似表面上那样潇洒哪……” 他手指穿过凌乱的发尾拨弄着木簪的尖端，拨弄着榊躁乱的心神。

“我们，还是不要继续下去为好。” 榊吐出这话时感觉像吞了铅一样。但是，今晚头一次，土岐正视着他了。应该为此感到小小的欣慰吗？

“唔。” 土岐的目光幽幽停了两秒。“好哟。那么晚安。”

房门一关，榊重重倒回床上。愤怒和失落拉锯一般横亘在他心头。

【七月底 小紫】

两人开始很有默契地互相躲避。

打出生以来，榊头一次深深觉得不自量力。

有如占卜师读茶叶梗一样，他试图从土岐那优美中透着整肃的外表中读懂他内心哪怕一条觳纹的波澜，却每每被那诱取人心的狡黠微笑拒于千里之外。

他自然也有耳闻，那些星奏学院小径楼后的谈资，关于“财阀”和“慈善家”如何在学年末来到音乐科挑选“受助人”……但是土岐面对W时举手投足之间毫无求益于人的低下。更何况人家身边还有一起长大的东金以及东金家的势力，足以成为他在业界的庇荫，又何必要……

这些念头统统无法告与任何人纾解，几乎令他愤懑。

断念是对的。他们根本不合拍。在土岐眼中二人之前的关系也就是小孩子过家家的程度。榊只得在醒来的每个清晨和入眠的每个夜晚告诫自己：你已经快要忘记所谓正常是什么样子了。

单薄却不乏温暖的身体，摘下眼镜后稍显迷蒙的双眼，精致的、稍含着刻薄讽刺的面影，脑中萦绕不去的这些触觉和感觉也是正常吗……这也是榊渴望的所谓正常的一部分啊。

出梅那天，东金千秋的名字出现在榊的手机来电上。

东金约他在家族下属一间事务所的办公室见面，没有一句废话，“蓬生最近不太对劲。你知不知道什么内情？”

“你都不清楚，我怎么会有头绪？” 话一出口便觉不该，又沉下心问，“怎么叫 ‘不太对劲’？”

东金一皱眉头，比平时少了几分咄咄逼人的气势。

“他这些天总是很累的样子，问他在忙什么，却又装没事。”

“我以为你们神南的家伙早就是无懈可击的大人了。”

东金没空指摘榊的说法。他倾身，双肘支在膝头。“蓬生素来懒得像这样守口如瓶。有什么事他至少会跟我打声招呼，但这次……”

他的眼神，榊看了心下一凉。如果连这家伙都这样讲……“虽说住一起，我最近也很少见到他。”

“若非真的担心，我也不会特意找你。”

“我知道。”

“他既然躲着，不愿意跟我说，也许会跟你开口。作为室友总能留意到其他人看不到的细节吧。”

榊头一次见到东金像这样坦诚地有求于人。他无法道出自己这方的实情，却也无法拒绝。“我……试试看吧。”

“对了，帮我把这个转交他。我们约定好的。”

榊接过某知名唱片行的袋子，里面是CD碟片。

走出装潢精致的办公室前，东金拍了拍榊的肩膀，“谢了。”

“嗯。有什么情况我会联系你的。”

榊果然又比土岐早回到家。

他随手把东金给的袋子放到书架上，不意瞥到CD的封面。

是那天在闹市中广告屏幕上看到的MV全曲。

奥菲莉亚装扮的仪态万方的名歌手，像王子贵族一般倨然而立的东金，还有另一位手持小提琴的女演奏家。

这次榊看清了、也想起来了。她是W。

……

“东金参演的MV里W也有出场。”

“那又如何？”

“但他对你们的事并不知情。”

土岐眉头一竖，那双温蒙的眼睛前所未有地散发出令人生怕的魄力。

“看来榊君跟千秋交换了多余的意见呀——”

“没有。” 榊尽量平稳声音，“我什么也没说。”

“虽是幼驯染，我也没有义务一天到晚事无巨细都告诉千秋吧。” 土岐轻飘飘地回答。

“不是那个意思。” 眼见他将要离开，榊伸臂抓住土岐的手。“我们都担心你。所以，有什么的话，一定要说啊。”

“放开。”

榊定定地看着他，没有动。土岐调笑般哼了一声。

“睡过了几次，便自以为有什么责任要负，你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吧？”

“你！” 榊顿时恼怒，一把掴紧对方。土岐深抽一口气，三秒过后榊才发觉自己实在太大力了。

“真的是多管闲事哪，榊君。区区室友关系。” 冷冰冰的眼神注视着两人肢体接触的地方，榊打了个寒战，不由得撒开了手。

区区室友关系……对方低着头，阴翳覆盖的双眼之中不知是何种情绪……是讨厌吗？榊没有勇气，也不想再去确认。

那天晚上榊听到行李箱拖动的声音，从土岐的房间到客厅，到大门关闭，汽车发动。有一瞬间他不清楚突如其来的痛感来自何处，过了好久才发现，原来到头他死死抓住的只有自己的手。

转眼到了今年的大赛预选，榊回了一趟横滨。只要话题不转向神南，只要散步的路线不经过菩提树寮，他便能假装一切照常，几乎自如地把重心放在与律他们叙旧，以及给响也、小日向、悠人他们加油鼓劲上。回到神户的公寓后，为了不让这里显得空荡，他开始时常邀请F和Q，以及大学里其他的相识来玩。年轻人喧嚷的声音能与窗外的暑热一争高下。

那张CD一直放在榊的书柜上。

一天打工结束，散步送Q回家的时候，她说喜欢榊，问他喜不喜欢自己，要不要交往。

“……对不起，现在有很多杂七杂八的事情，实在抽不出空闲来谈……” 榊琢磨了半天，最后居然还是用上了高中备考期的老借口。只是如今听起来显得分外拙劣。

“那就是不喜欢我。” 平静犀利得让榊不自在。但他并不厌恶。

“嗯……不是那种喜欢。抱歉。”

“我知道大地你八成有喜欢的人了。但是不亲口确认一下，就不行。”

榊差点平地一个趔趄。“我有喜欢的人？”

“你平时跟我们讲话会走神，一个人想着什么，突然就变个脸色，或者笑了。有时翻着手机，忽而露出很温柔很温柔的表情。” Q抱起手臂迎上榊疑虑的眼神。“什么嘛，你自己没意识到呀？亏你还是名声在外的护花使者，心思怎么跟一般男生一样钝啊。”

他心里有些乱，然而得先处理眼前的局面。“……抱歉啊。”

“没事。没戏的话还是早些知道的好，免得被吊着。”

下一个路口左转就是Q住的公寓，她示意榊在这里停步。“嘛……不过你这周就先别找我了。”

他识趣地点点头。

【八月 桑染】（本章描写中包含性暴力和mob土的暗示，请注意）

土岐的20岁生日一天天近了。

虽然见不到本人，榊也没办法忽略掉这个事实。他甚至动过一丝念头，向东金打听土岐那天的安排，但想必也是徒劳。

直到当天晚上，他才笃定把8月21日当成暑期里普通的一天来度过。手机登时便响了。是Q的电话，令人意外。

“喂？” 她声音不大，透着紧迫，背景音是喧嚷的派对。

“大地，土岐蓬生是你室友对吧？”

不想的预感顺着脊柱往上侵袭，榊不由得坐直了。“是。怎么了？”

“今晚剧院有不对外的音乐剧千秋乐庆功会，我也在帮忙，偶然间看到土岐，他的样子有些奇怪。”

“喝多了吗？”

“不应该呀，是无酒精的晚会……”

“我马上到。” 榊果断说，抓起钱包和剧院员工通行卡就往外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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