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之三

千手柱間的白天一般都待在陰陽寮裡。

在平安京，陰陽世家的孩子們在六歲時便要進入到陰陽寮裡學習諸多學識，柱間因稟賦出眾，早在五歲那年便被佛間帶進了寮裡。不過沒什麼人願意當柱間的老師——誰能想到、誰又能接受一個孩子的陰陽術會比成人還要熟練？是以柱間大多時候只被指派了些雜活，無非是抄抄書，亦或是打理庫房之類的事情，偶爾還得出去跑腿。

或許其他人會覺得這是在刻意為難千手柱間，只有柱間知道，他自己有多麼地樂在其中。這些都是難得可以接觸到那些珍貴的書籍的機會啊！再者，在打理完書庫後，管理倉門的人也會允許他帶一些不太要緊的書本和經文回去看，豈不美哉。在遇到斑以後，柱間更是忍不住好奇地想要去找一找對方過去的故事。

話說在前，千手柱間是有當面問過斑幾次的。然而對方回看了他一眼，只似笑非笑又模糊不清地說道：“最清楚我的過去的人就是你。”

隨後斑便一言不答了。

這擺明就是讓我自己去找啊。千手柱間撇嘴，暗暗下定決心，他一定要把斑的過去找出來！沒錯，這就是勝負，唔唔唔。

而這一找，便找了五年。

屬於狐狸分支的神魔鬼怪的記載有很多，但是與斑相似的卻很少。說到底，無論是古來被供奉的豐收稻荷神，還是在民間流傳的狐妖，都與斑不太相像。千手柱間直覺斑是獨來獨往的、孤高的、矜持而強大的，但又並非是遠離俗世的存在。

“唔……玉面妖狐……斑雖然長得很好看，但應該不會是這個吧？”

“九尾、九尾……斑確實有九條尾巴，我看看。嗯，狐妖的尾巴是由妖力凝聚成的，好比如犬神的勾玉，以及貓又的雙尾。驅使狐火，不善戰鬥……誒？不對吧？”

千手柱間蹙眉，仔細地回想了一下狐妖矯健的身姿以及駭人的氣場，覺得這一條不大準確。

在常年沒有收穫的狀態下，千手柱間非但沒有受到挫敗，反而越戰越勇，令身邊一眾親朋都倍感驚訝不已。特別是扉間，他只差把‘大哥你就這麼喜歡那個狐狸精嗎’給寫到臉上了。

其實這話倒也沒錯，他確實非常喜歡斑。不如說，他最最喜歡斑了。

午後，千手柱間便會從陰陽寮回來。他首先會去房間裡找斑，狐妖若是在他離家的時候睡著了，多半到這時候還不會醒。於是柱間便會去摸一摸斑的尾巴，揉揉他的耳朵，十足地過完手癮後才把狐妖推醒。

嘛，雖然——斑應該在他踏入千手宅的那一刻便清醒了才對。但賴床也是妖之常情，若非時間已經到了日上三竿，柱間也會想陪著對方一起在被窩裡打幾個滾。

“斑，斑！起來啦，要吃午飯了。”

“……嗯。”

“眼睛快睜開！不然我就要親你了！”

千手柱間撲在大妖的身上，鬧騰地要把對方吵起來。他興致衝衝地一推二推，直到過了半晌，才意識到自己方才到底說了什麼。

“誒？”

“怎麼？”

“不……”

看見千手柱間支支吾吾的樣子，斑反而滿意地勾起了唇角，然後雙臂一抱，讓少年整個人躺在了自己身上。

“不是說要親我嗎？”

斑悠悠然地道，他抖了抖耳朵，手掌托著千手柱間的後腦勺，壓到了自己的臉前，“隨便親。”

“斑……”千手柱間的十指捏著夾在兩人之間的被子，緊張得唇齒都有些不利索了。但他首先第一個感想卻是——

“你也讓別人這麼親過你嗎？”

“當然不。”狐妖斬釘截鐵地反駁了他，繼續慵懶地笑著，“我只會讓你親我。滿意了？”

“唔、唔……”

千手柱間低下了頭，他望著男人在陽光下變得鮮紅的眸子——斑的瞳色是深到發黑的紅，平時在暗處不顯，直到在陽光或者燈盞之下才會顯露出妖異的赤色——只覺得心中滿是被刻意勾出來的衝動。

“斑，你這樣是不對的。”千手柱間說，“魅惑之術怎麼能對我用呢！”

“為了讓你親我啊。”

“唔唔唔。”

千手柱間到底還是沒憋住。他在狐妖饒有興致的目光中紅了臉，可憐地堅持了幾息，最後還是在斑的臉龐落下了響亮的一吻。

“好了，我親了！”

“怎麼不親嘴。”

“那、那是只有夫婦才可以做的！”

斑抱著柱間坐了起來，聞言哼笑一聲，“啊，是嗎。……柱間，你不會以為孩子是夫妻親嘴後，抱子鳥送過來的吧？”

“難道不是嗎？”

“……”

狐妖意味不明地咂了下嘴，又歎了口氣，才牽著千手柱間的手慢慢地走出了房門。

“斑，你好像在取笑我……”

“知道就好。”

“好過分……斑明明知道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卻幾乎每一樣都不告訴我……還笑我……太過分了……明明上次斑喝湯燙到嘴我也沒笑你……”

“你說的都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我只是太久沒吃人類的食物，忘記油花會封住蒸汽罷了。”

“那不也是燙到了嗎！我當時可是直接把我的冷茶給斑了……唔，還有上上次……”

“夠了。”

斑無奈地低下頭，用另一隻手揉了揉柱間蓬鬆的髪頂，“未來我會告訴你的。”

“真的？”

“本來就沒必要瞞著你。只是……”狐妖拍了拍他的頭，“嘛，等你換一個髮型我就告訴你。現在的太土了，我不想說。”

“誒？誒？？？”

“走了。我聞到碳燒雞肉的味道了。”

千手柱間捂著自己的腦袋，震驚又錯愕地望向了狐妖。然而對方只是晃了晃尾巴，便邁開步子走了。

“斑——！”

走廊後只傳來了壞心眼的狐妖的笑聲。

下午到黃昏的這段時間裡，千手柱間會和弟弟們一起在道場修煉。千手一族的人們除了要修行陰陽之術以外，還要鍛煉身體、學習武藝，意圖爭取在肉體強度上也能物理除妖。柱間的對手偶爾會是扉間，偶爾會是三個弟弟們一起群毆他。但即便如此，他仍是一次都沒有落過下風。

“大哥太強了……”

“剛剛那招是怎麼做到的？吶、吶，告訴我吧！”

“大哥，你剛剛用的那個術是不是從那個狐妖那邊學的？”

千手柱間笑著擺了擺手，說：“不是，斑才不管我呢。嗯——總覺得這個術應該是這樣的，所以就這麼用了。果然是對的啊！”

“哈？”

九歲的千手扉間的臉龐五官稚氣未脫，面上的神情卻比之柱間都要成熟許多，“完全聽不懂。大哥，不要開玩笑了，陰陽術可不是什麼隨便用就能用出來的東西。”

“就算你這麼說吶——”

柱間走到弟弟們身邊，拍拍大腿坐下，“我老是覺得自己忘記了什麼，在某些時候又會突然想起來。就像是這些術。扉間，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千手扉間蹙緊眉，盯著他的兄長，語氣晦澀：“那傢伙有和你說過什麼嗎？”

“斑說我以後就知道了，他不想現在提。”

“哼。”

聞言，千手扉間便低下頭，兀自思忖了起來。柱間沒有去打擾對方，他把另外兩個弟弟抱到了腿上，簡單地對瓦間和板間剛剛的表現做了些指點。

“差不多是這樣！”

“柱間大哥好厲害啊——”

“對了對了。我上次還看到柱間大哥浮在斑的背後，是用了什麼術嗎？”

千手柱間笑嘻嘻地說道：“不是啦，我只是在抱斑的尾巴！他害羞得很，不肯把尾巴和耳朵露給大家看，所以看上去才會像是我飄起來了。”

“原來如此！斑好喜歡大哥哦。”

“哈哈哈哈！”

這是什麼詭異的對話。千手扉間的額角爆出一根青筋，冷漠地對柱間說：“大哥，你離那個妖怪遠點。”

“扉間啊，你聽我說……”

千手扉間的面色除了排斥以外還有擔憂，“我是認真的。他不尋常。”

日暮夕陽的光輝從柵格的窗欞傾瀉而下，照在少年人們的身上。千手扉間的視線停在反光的木地板上，對那幾條開裂的細痕看得出神，“都五年了，大哥肯定也模模糊糊地感覺到了吧。那傢伙……斑的身上，除了龐大的妖力以外，還有靈力的蹤跡。我的感知一向是兄弟裡最強的，所以見面後沒多久就察覺到了。父親也是知道的。”

“……是嗎。”

“那可是靈力啊，大哥！按理來說，只有巫女和神子才會擁有這股力量，他卻……”

千手扉間不自覺地動了動腳趾，把雙手抱在胸前，“除非他和靈木——和古神樹有什麼關聯。但神樹已經枯萎了一千多年了，就算他活得了很久，就算他在當時通過某種方法得到了神樹的力量……也不可能保留至今。他是妖怪，終歸是不該擁有這種破邪之力的。”

千手柱間聳了聳肩，從善如流地接了下去，“但斑偏偏就是有，甚至和妖力一樣強盛。”

“這就是問題所在！”

面對滿臉擔憂的弟弟，千手柱間自然是說不出什麼硬話的。他把瓦間和板間放下去，轉而抱住了白髮的孩童，“謝謝你擔心我，扉間。”

“大哥，你根本一點都不明白。”

千手扉間抓著對方的衣服，悶聲悶氣地說：“你很強，天賦也是族裡數百年來最高的。但正因此，斑那種妖物才會盯上你。”

其實是我先盯上斑的啦。千手柱間在心中悄悄地說，但他總不能把這話告訴弟弟。於是柱間便只好瘋狂地揉搓起扉間的腦殼，大笑道：“啊哈哈哈哈，放心吧。我心裡有數！”

“我不信。再說大哥你也只有十一歲，一個孩子的心裡有數有什麼用。”

“唔，真失禮啊！”

千手柱間癟起嘴，正想消沉一番來鬧鬧對方的時候，道場的門外卻倏然傳來一聲呼喊。

“柱間大人，那位在找您。”

“噢！我現在就去！”

“大哥！你到底有沒有把我的話聽進去！”

“沒事沒事。”千手柱間笑著擺了擺手，說：“我去給斑梳梳毛就回來，早晨約好了！”

“啊？”

在斑眼裡，我是特殊的。

千手柱間幾乎把諾大的千手宅邸繞了一圈，才在湖心島的涼亭內找到狐妖的身影。時間臨近入夜，周圍的景色大多已經暗了下來，只有斑的身旁燃著數團狐火，引領著柱間的腳步。柱間蹦下台階，剛朝大妖喊了一聲，便見到那些色澤奇異的狐火逐個逐序地朝他飄了過來，儼然是一副要充當路燈的做派。

“謝謝，斑！”

“我等你好久了。”狐妖側躺在葉堆上，朝少年斜斜地瞥來了一眼，“柱間。”

“是我找得太慢啦，下次肯定會馬上把斑找到的。”

說著，千手柱間便坐到了斑的身旁。狐妖的尾巴悄聲無息地搭在了他的肩膀和背脊上，擋下了寒涼的夜風，柱間摟住了這團豐盈的柔軟，幸福地瞇上了眼睛，“我果然還是好喜歡和斑在一起。”

“啊啊。”

斑坐起身來，把千手柱間摟到了他的懷裡。而不知道是不是柱間的錯覺，他總覺得斑的神情有些落寞，又有些期待，“柱間。”

“嗯？”

“快些長大吧。”

“……好。”

“從髮型開始。”

“？還在說這個嗎！！”

“吶，你聽到了嗎？”

“吶，你看到了嗎？”

“九尾妖狐現身了哦。”

“但是靈木仍未復活。”

“該出發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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