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天龙溟突然遁走，留凌波独自一人站在桥头莫名其妙。她回到玉衡宫帮着师父师妹照看药炉，草谷言道这九个月中她尝试使用魔界药材炼制除煞丹，大多数仙药配方都已找到可替代的魔药，独缺一味她在药圃中自行移栽的蓬莱仙草和一种苗疆特产的冰蚕蛊碾成的药粉暂无同等药效的替代品。既然凌波已面壁归来，那这除煞丹的药方就交给她继续钻研了。凌波领命称是。

这天晚饭后凌音便赶回了蜀山，听说姐姐已重回师门且并未跟随龙溟同去魔界，不由得甚是欣喜，却哪里知道与她共寝一室的姐姐睡梦里都有那魔头的小尖耳朵晃来晃去。

第二天凌波便启程去苗疆探望小蛮，顺便向海棠夫人请教冰蚕蛊的药性和培育方法。凌音心想当年姐姐就是因为每次下山都独来独往，才会被那魔头趁虚而入；那魔头骗走了她的心却没能得到她的人，定然不会善罢甘休，不知正筹划着什么阴谋诡计意图再次抢走姐姐，于是执意要护送姐姐一同前往。到了苗疆，白天凌波去哪儿，她也去哪儿，寸步不离；夜晚姐妹俩同室而眠，她只恨自己分身乏术，无法同时守住房门与窗口，令妖邪之辈有机可乘。

凌波办完了苗疆的事，又乘着凌云拨月向东北飞行，来到海外蓬莱仙岛。凌音亦一路陪同。她深知妖魔大都善于变化，因此只要姐姐与人交谈，无论那人是山上的樵夫、水边的渔父、还是别家修仙门派的道童，她都在一旁警觉地审视，唯恐姐姐再中了那魔头的奸计。凌波见自己害妹妹如此担忧，心中又是怜惜，又感惭愧，但她知道自己若是拒绝她的陪伴只会适得其反，便也由得她去。

如此东奔西走，直到大半个月后回到蜀山，凌音才发现门下弟子中有几个偷懒的琴技退步不少；又有两个年纪尚小的弟子，素来形影不离，极为要好，却不知何故翻脸闹别扭，谁也不理谁；还有一个弟子暗恋铁笔师兄门下的男弟子，托人送了几封情书没得到回应，竟患上了相思病，形销骨立，日渐憔悴。

她想姐姐虽然被那魔头迷惑，但毕竟是个明事理懂分寸的成年人，姐妹俩在蜀山各有各的事务要忙，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都黏在一起，两相权衡，还是自己门下弟子更需要照顾及引导，便不再每次姐姐下山都紧紧跟随，而把更多的心思和精力放在了弟子们身上。

而凌波这边，若非当年盗鼎一事，经过这二十多年的磨砺，此时多半也应是蜀山七圣之一，论年龄和资历亦可收徒传艺。但只因那件事，如今她虽重回师门，却已无高阶弟子的身份，一切都得从头开始，平日里除了师从草谷学医修道，相助妹妹处理门中杂务，还时不时奉命下山除些小妖，若在除妖途中偶遇贫苦人家的病患，便无偿为其医治。

这天凌音在摇光宫指点弟子们排练她自编的一套乐曲，名曰《仙音伏魔咒》，该曲分为五个声部，由二萧二笛一琴合奏，如在演奏时催动仙家内力，可使妖魔心神错乱，不战而降。但若妖魔的内力强于己方，却有可能遭其反噬，因此需五人联手，互为应援。她将十名弟子分为两组，命她们同时吹奏该曲，彼此竞技；又教她们如何控制气息，以实击虚，以虚御实，自己则同时操琴、持笛、按萧，演奏另一套节拍旋律都与《伏魔咒》大相径庭的乐曲，以锻炼弟子们心无旁骛、抱元守一的定力。

凌波正在摇光宫二楼给自己从苗疆求来的冰蚕幼虫喂食魔药，听着楼下的乐曲声忽而凄凉婉转，忽而慷慨激昂，只觉得自己的心情也跟着起起伏伏。她本不如妹妹那般爱好音乐，这时竟听得心痒，情不自禁地从芥子空间中取出那夜叉少女阿塔托她转交给唐雨柔的那支短笛，横在嘴边轻吹起来。刚吹出一个音，忽然惊觉，只听楼下传来“铮”的一声，却是一名弟子受到她笛音的干扰，不小心弹断了琴弦。

那弟子所在的一组登时乱了节拍，另一组受其影响，也乱成一团。众弟子同时停下吹奏，一齐怯怯地望着师父——凌音平日里授徒十分严苛，众弟子都对她既敬且畏，一时楼上楼上，寂静无声。凌音扫了一眼众弟子，肃然道：“天下万物之中，唯有一物比妖魔惑人更能移情乱性，那便是音律。你们如能学好这曲《仙音伏魔咒》，他日下山遇到妖魔，即便无法将其降伏，亦可用来自救救人。反之，你们若是放纵懈怠、不思进取，便只会害人害己。”

众弟子齐声称是。凌音冷着脸，取过那张断弦的瑶琴微校了一下，又将自己身前的好琴换到那名弟子的琴案上，一声令下，“继续”，众弟子忙又吹奏起来。

凌波听了妹妹的话，心下甚是感慨。想起凌音幼时活泼好动，对诸般乐器都极感兴趣，样样想学，师父曾担心她性子浮躁，贪多嚼不烂，难以专心修道。不想这些年过去，妹妹已成长为一名稳重内敛的蜀山派长老，而自己却不进则退，无论定力还是修为都远远不如她了。

她将短笛擦拭干净收起，心想：唐师妹不知何时才能重获肉身，我既答应了亲自将这件礼物转交给她，那便暂且由我来保管吧，哪天我阳寿将尽之时，若唐师妹的魂魄仍在血玉之中，我再将此笛交于小姜教主。他身具魔族血统，寿命比人类长得多，但愿他有生之年能盼得唐师妹归来。

念及此处，又想：魔族能活上千年，而人类的寿命至多不过百年，就算我俩不管不顾，他抛下夜叉，我抛下蜀山，在人界寻找一处远离尘嚣的山野隐居，待我百年之后，他又该何去何从？除非……除非我能修成仙身……可是，我若当真以修仙为正途，又何必执着于能否与他长相厮守？

那日与龙溟相对之时，她把每一句话都说得干脆明确，这会儿暗自相思，却又难免纠结反复。她自嘲地笑笑，心想：世上最难降伏的妖魔不在外界，而在人的内心。其实人类把自己心中的邪念称为“心魔”，又何尝不是推卸责任，把人性之恶嫁祸给妖魔呢？

正思索着，楼下的乐曲声忽又止歇，凌音的声音问道：“何事？”

一个清脆的童音道：“师父叫我来请凌波师姐去天权宫一趟。”

凌波忙起身下楼，只见摇光宫门口站着一名小道童，正是玉书门下负责看守天权书阵的弟子奕晓旦。她向凌音及其弟子们道了歉，跟随奕晓旦来到天权宫，只见玉书师伯手握书卷，在案桌旁来回踱步，见了她，笑着问道：“凌波，你手头可有什么要紧事？”

凌波回道：“并无要紧之事。请问师伯有何吩咐？”

玉书于是缓缓道出原委。原来青石未上蜀山时在下界有一棋友，两人幼年时曾在一处学棋，朝夕对弈，旗鼓相当，甚为投缘。后来青石一心求道，那名棋友却读书从仕，娶妻生子，攒下了不小的家业。两人虽各奔前程，一出世一入世，数十年不曾见面，却从未断过书信，常在纸上切磋棋艺，交流星相医卜之术。近年来那名棋友老病缠身，辞官还乡，在岭南龙泉镇闲居，青石每逢四时交替之际，便遣一名弟子送些蜀山派的仙药给他。半个月前他门下的得力弟子宿羽照例去龙泉镇送药，回山后便整日闭门不出，不眠不休地打谱，忽一日呕血不止，晕倒在棋盘上，幸而师兄弟们及时发现，救了她一命。这宿羽原本精明干练，棋力在青石门下也能排得上座次，自呕血大病一场之后，竟变得痴痴呆呆，旁人问她任何事，她都以棋路作答。蜀山七圣怀疑她在山下遇到了什么邪祟，先后派了数名弟子去龙泉镇探查，那些弟子回山之后却个个行止怪异，性情大变，似是中了什么妖术。玉书便又派了自己门下擅长符箓的弟子奕天和与他交好的铁笔门下弟子墨辰一同前去除妖，谁知两人一去十多日，至今未归。

玉书温言道：“你重回师门不久，按理不该派你去执行这般危险的任务，但论除妖的经验和对仙术道法的运用，年轻一代弟子中却无人能及你。你若无事，便去一趟岭南吧。如寻到那妖邪之物，能探问出奕天和墨辰的下落自是最好，如对方不可理喻，你也不必与之周旋，我这里有一卷降妖谱，内含我派所有的封印法术，你拿去收了它，再将它带回蜀山即可。”

“是，师伯。”凌波接过玉书手中的卷册，抱拳行礼道，“弟子稍作准备后便即出发。”

凌波回到摇光宫外，听见里面乐声悠扬，心想：若是告知凌音详情，只会害她为我无谓担心，说不定还会执意陪我同去，不如瞒着她，悄悄地自行下山便是。遂不走正门，飞身从二楼窗口跃入室内，收拾了行李，给凌音留了张字条，只说自己下山除妖，隔日便回。随即从后窗跃出，经传送法阵来到蜀山主岛，驾起凌云拨月一路向岭南飞行。

不一时抵达龙泉镇，凌波挨家挨户地细细查访，却并未发现妖气。向当地居民打听，众人都道前阵子确实见到好几位同她一般装束的道长来此地捉妖，但都不知下文；又道这龙泉镇世代出产宝剑，自有一股浩然正气，邪魔外道不敢侵犯，素来太平无事，从未听闻有何妖物作祟。她探访了半日，毫无头绪，见天色已黄昏，便在城中找了家客栈投宿，在一楼角落的桌旁坐了，点了壶清茶，一边饮着，一边思索下一步的行动，只听邻桌两名男子正用本地土话闲谈——她长年在各地除妖，五湖四海的方言都能听懂一些——说城西的山谷里有一座道观，供奉着法力无边的黄大仙，据说求官得官，求财得财，求婿得婿，求子得子，比观音菩萨还灵验。

凌波心想这些市井流言大都添油加醋以讹传讹，未必属实，但眼下既无其它线索，不妨前去一探，若真是仙门同道，亦可顺路拜访，以尽礼数。便向二人问明方位，出了西城门，向三十里外的铸剑谷行去。

那铸剑谷本是当世名剑龙泉剑的原产地，龙泉镇也是因此而得名，以贩售刀剑等兵器起家，围绕其经营各类江湖产业而逐渐发展成地方大镇。凌波到得谷中，只见房屋遍地却人烟稀少，显得十分破落萧条。从村头走到村尾，并不见有何道观，村中只有一座低矮窄小的土地庙，庙里供奉着一对土地公和土地婆，泥塑彩漆，笑容可掬，供桌上摆满供品，香炉里插满香烛——这荒村小庙的香火竟如此旺盛，看来确有蹊跷。她在一间铁匠铺中找到一名须发花白的村民询问，那人道，此山出产的好铁早已于十多年前开采殆尽，谷里原有百十来户人家，均以铸剑为业，自从矿源断绝，村民们无以为继，纷纷搬离此地另谋生路去了，如今还留在谷中的仅剩三五户，只靠打些钉耙锄头等寻常农具勉强过活。那龙泉镇上高价贩卖的宝剑都是从别处收购来的，挂着龙泉剑的名号欺骗世人而已。

那铁匠又道，村中的土地庙年久失修，早已断了香火，不知为何，这两个月常有外乡人携家带口前来参拜，有些路途遥远的无法在一日之内来去，还会在村中废弃的房屋里借宿。话音刚落，山道上便来了一行人，当先两个家丁打扮的壮汉开路，身后一名马夫牵着一匹高头大马，马上坐着个膀阔腰圆服饰华贵的中年男子，其后八名轿夫抬着两顶轿子，每顶轿子边上都有四名侍女随行，后面跟着十来名手提肩挑的仆妇杂役。那行人走到近前，一名侍女见凌波相貌清丽绝伦，大有超凡出尘之姿，指着她叫道：“啊！你……你就是那个传说中的仙人？”

凌波摇头道：“在下乃蜀山弟子，请问尊驾一行可是来此地寻仙祈愿的？”

“正是。”那中年男子下了马，与凌波互相见礼。

原来此人是五百里外衢州府的一名乡绅，家中妻妾虽多，连生了十几胎却都是女儿，眼看就要绝后，听闻此处的仙人有求必应，极为灵验，便带着两名新纳的小妾同来求子。

只见数名仆役在在村中找了几间空屋，里里外外打扫干净，众侍女扶着两名新妾下了轿子，进屋更衣。一行人忙乱了半日，又前呼后拥地来到土地庙外，奉上鱼肉瓜果，那乡绅同那两名小妾点香跪拜，口中喃喃不绝。凌波站在一旁远远地看着，待众人离去，便又在庙里庙外、村前村后用仙术仔细检视，仍不见任何异状，便也在村中找了间空屋歇宿，心想：妖物多在夜间出现，待天黑之后我再去探查一番。

不一时夕阳落山，村里的铁匠为了节省灯油，都早早睡了。待到月至中天，那一行主仆也纷纷熄灯就寝。凌波趁着夜色又来到那座破庙，只见香炉中的烛火兀自燃烧，桌上的供品却少了一大半。正在纳闷，只听得“喀啦”一声响，一团火红的物事从泥像身后蹿出，急急向庙外奔逃，凌波忙追上去。那物事在房屋和树木间东奔西窜，身法甚是敏捷，但见它四肢细长，尖嘴立耳，尾巴蓬松粗大，似是一只狐狸。一人一狐一追一逃，一前一后出了村子，在山野间迂回绕圈，那赤狐见凌波紧追不舍，始终甩不脱她，便倏地钻进一处山洞。凌波忙也追入洞中。

甫一入洞，便闻到一股腥臊之气，地上东一堆瓜果皮屑，西一堆野兽残骸，白骨森森，诡异可怖。凌波祭出凌云拨月护身，小心谨慎地步步深入，一路上却并未遇敌。到得洞穴深处，只见一只通体雪白的银狐侧卧在一处干草堆中，身形娇小，耳朵却是奇大，四只同样雪白的幼狐在它的怀中拱来拱去。凌波心知狐性多疑，向来见人便躲，带崽的母兽更是机警凶狠，绝不允许人类靠近，而这只银狐却似浑不在意，虽有外人闯入仍然泰然自若地哺乳，必非凡兽。于是抱拳行礼，自报师门，向它探问奕天和墨辰的下落。

那银狐并不作答，凌波只听得头顶风声响动，一团火红从天而降，却是那只赤狐埋伏在高处，下跃扑击。她忙催动灵力，凌云拨月旋转劈斩，狐毛纷飞处，那赤狐的一只后爪和半条尾巴已被削去，鲜血立时涌出，若非她想这赤狐多半是那银狐的配偶，它为了保护妻小才主动伤人，情有可原，故而并未使出全力，那赤狐怕已惨遭开膛破腹之祸。

只见那赤狐趴伏在地上低低哀号。那银狐却不为所动，连头都不抬一下。凌波心下奇怪，又问了一遍：“请问两位，可曾见过我派的奕天道长和墨辰道长？”

只听那赤狐用嘶哑的嗓音说道：“哼……人类……没一个好东西……臭道士……更不是好东西……”

凌波听它忽说人语，心想：果然是一对狐妖。但觉这赤狐身上妖气甚弱，想是修为本就较浅，又受了伤的缘故。而那只银狐却丝毫不露妖气，想必道行颇深。又想：我不如以这赤狐为质，逼那银狐露出真面目。于是从怀中取出那卷降妖谱，念动咒文，刹那间一道白光闪过，那赤狐不及挣扎，惨叫声刚一出口便戛然而止，已被收入谱中。

便在此时，凌波只觉眼前一花，那只银狐已然不见，一名浑身缟素的青年女子亭亭玉立于洞中，仪态万千，楚楚动人，神情哀婉，眼角眉梢却带着一股媚气，笑道：“姐姐，你手中的是什么书？借我看看行不行？”声音娇柔，便连凌波这样的修仙女子闻之也不禁心生我见犹怜之感。

她忙后退一步，心下暗暗戒备，口中淡淡道：“烦请姑娘示知我派那两名道长的下落，在下随后便放了你的夫君。”

“夫君？哈哈哈……”那女子媚笑道，“姐姐既称我为‘姑娘’，我又哪儿来的‘夫君’呀？那厮不过区区百年道行，也配做我的夫君？姐姐要收便收了去。天底下的野狐狸难找，野男人可到处都是。”

凌波一时难辨她这番话是真心还是假意，冷冷道：“姑娘若不肯告知，那便休怪我手下不留情了。”

说着将降妖谱翻过一页，又念起咒文。那狐妖知道这法术厉害，忙又变回原形，从她脚边蹿了出去。凌波正待追赶，心念一动，去那干草堆中捉了一只幼狐，提在手中。那狐狸崽子刚出生不过数日，尚未睁眼，后颈被人抓住，吓得吱吱直叫。那狐妖听得幼崽叫唤，救子心切，刚逃出洞外便停下脚步，又变化成女子之形，双手十指成爪，高举空中，冷笑道：“蜀山派枉称名门正派，原来恁地卑鄙无耻！老娘千年的道行，还怕了你这小妞儿不成？快放下我的孩儿来！”

凌波道：“抱歉。”说着便把手中的幼狐向那女子抛去。那狐妖见她对自己言听计从，倒也颇为意外，忙接住孩儿，抱在怀中，正想再说几句酸话调戏她，却见凌波双掌一翻，凌云拨月化作数十枚小型轮刃组成牢笼状的仙术法阵，将她四面八方团团围住。

“在下的仙法在蜀山派中不过是初窥门径，此番下山只是为了打听那两位师弟的下落。”凌波道，“但我蜀山派精于降妖伏魔之术，若是劳动我派诸位长老下山，恐怕姑娘连同四个孩儿都性命难保。”

“呵呵，威胁我？”那狐妖试探了数下，发现凌波的仙术牢笼甚是坚固，一时不易逃脱，冷笑道：“人类贪婪愚蠢，终日妄想着不劳而获、一步登天，尤其那群修仙的道士，表面上道貌岸然、清心寡欲，实则心中藏着见不得人的邪念私欲，远比世俗凡人更加虚伪做作。我不过是大发慈悲，教他们直面自己的本心，满足他们最深切的愿望罢了。”

“愿闻其详。”

“你说的那什么天，那什么辰，是不是那对高高瘦瘦、白白净净的小帅哥呀？嘻嘻，那两人做了苟且之事，无颜再回蜀山，偷偷还俗私奔去啦……还有那个谁，那个谁谁，那个故作淡泊的小丫头，其实争强好胜得紧，满心只想继承恩师的衣钵，可惜资质平平，不得师父钟爱，只能做些跑腿打杂的差事，啧啧，真是可怜……”那狐妖说着，朝凌波嫣然一笑，“还有你啊姐姐，好一个大美人儿，可惜出家当了道士，不然连我都想娶回家做老婆呢。你心里想的呀，是和你那英俊潇洒的如意郎君双宿双飞，白头偕老，从此叛出玄门，堕入红尘，再也不修那劳什子的仙，是也不是？”

凌波听她说出自己隐秘的心事，竟然感到一阵说不出的甜蜜，随即警醒，忙收起心猿意马，自责自省道：我岂能被她的妖言所迷惑？面上不动声色，心中默念咒文，左手捏诀，右手将那卷降妖谱展开一扬。

那狐妖早有防备，见她右手微动，忙运起全身妖气与之相抗，不想却击在了空处，忽觉背后一股大力袭来，从她的尾闾穴灌入，在经络中四处游走，将她的妖气从风府穴一丝一缕地吸出。

原来凌波右手一扬乃是虚招，她早在祭出仙术牢笼之时便把炼妖壶附于一轮小凌云拨月之上，历来仙家道法中均有夺舍妖魔的道行化为己用之术，而蜀山派几经改革，正本清源，已严禁门下弟子施行此等损人利己的法术，因此凌波所用之炼妖壶并不能将对方的妖气炼化为自己的仙气，而是直接将其吸出，散于天地。

那狐妖只觉自己的功力正一点一滴地流失，又惊又恨，咬牙切齿道：“你……！哈哈……是我看走了眼……小丫头……装得一副良善模样……没想到……竟如此奸猾狡诈！”

它不知凌波却是一片好意，她若是用降妖谱收了它去，回到蜀山，诸位长老必会将它关进锁妖塔废墟，届时它的四只幼崽无人照料，不免冻馁而死。她用这炼妖壶化去它毕生功力，千年道行毁于一旦固然可惜，但毕竟保住了它的性命，它变回寻常野兽之后，仍能母子团圆，抚养孩儿长大。此番用心却不足为外人道也，凌波任凭那狐妖对自己冷嘲热讽，恶言詈骂，始终不作辩解。

不一时那狐妖的功力化尽，恢复原形，瘫软在地，昏迷中仍紧紧抱着那只幼崽。凌波运功化妖亦耗费了不少灵力，甚感疲惫，她仰望星斗，见已是亥时，龙泉镇的城门想必早已关闭，那家客栈应该也已经打烊，不如暂且在这铸剑谷中小憩片刻。于是将它母子两个提起，放回山洞深处，随即回到那间空屋，和衣躺在床上，心中思忖：我是先回蜀山向师伯禀告此事，还是先去寻找奕天和墨辰两位师弟？如回禀师伯，是隐瞒他俩私奔之事，还是坦陈实情？如寻找到两位师弟，我又该如何劝说他们回山？他俩若真如那狐妖所言，乃是直面本心，得偿所愿，我又何必劝说？……思来想去，一时难以决定，越想越是困倦，不知不觉便沉沉睡去。

恍恍惚惚中忽觉有人正在替自己宽衣解带，她微微睁开双眼，只见床边的桌上点着一对红烛，锦帐中挂着一袭紫衣，一人在门外喊道：“客官，还要添酒伐？”

“不必了。”她身上那人说道，“请勿再打扰。”

这是在哪儿？

“金潮阁。”那人道。

“我……我们为何在此？”

“你忘了？我说想看看大海，你便陪我来了。”那人笑道。

她想起来了，适才她与他谈论古人诗句，他道，“人生有幸，得知己如此，当浮一大白”，两人便你浮一大白，我浮一大白，把酒言欢，互诉衷肠，喝得熏熏然，飘飘然，不觉已是深夜。她虽不嗜酒，但酒量甚豪，以往从未喝醉过，不想今晚却醉得不省人事，以至不知何时竟与他同床共枕。

莫非……有人在酒里下了药？

“非也。”那人笑道，“道长乃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那你也不能乘人之危。”她嗔道。

“今晚是你我的洞房花烛，怎能叫乘人之危？”他笑道。

她凝目细看，果见自己躺在夜叉王宫的内书房中，殿内红烛摇曳，殿外钟鼓齐鸣，人声吵嚷中混杂着战马的嘶鸣声。

“陛下。”殳叒的声音从外殿传来，“蜀山派凌音道长求见。”

妹妹……！

“让她在御书房中等候。”

“是。”

她挣扎着想从床上坐起，那人却沉沉地压在她身上。她只觉四肢酸软，浑身使不出半点力气。

“快放了我姐姐！”凌音的声音叫道，“你这窃贼！把我姐姐藏到哪里去了？姐姐，姐姐，你在哪里？”

我在这里……！她张开嘴奋力呼喊，喉咙却似哑了，竟发不出一丝声音。

“嘻嘻，你姐姐在和那魔头做那苟且之事呢。”那狐妖的声音媚笑道。

不……我没有……！

“你我真心相爱，何来苟且之说？”那人笑着亲吻她。

“姐姐！姐姐……”

凌音的声音忽近忽远，忽然紫光一闪，眼前晃动的红烛和锦帐都消失了，星空之下，山风呼啸，鹤唳虫吟，却是那人用越行术将她携至紫云洞中。

“此乃我派清修之地。”她听见洞外不远处有人上山的脚步声，“快放开我。”

两人赤身露体地搂抱在一起，那人在她耳边轻笑道：“今夜即使蜀山精英尽出合力阻我，我也不会退去。”

“你……”

她忽觉下体一热，似有一物进入了自己体内。

“不行，别这样……”

“呵……小丫头，装得一副清心寡欲的模样，没想到竟然如此荒淫无耻！”那狐妖在她右耳边冷笑道。

“凌波，你情障深重且尘缘未了，实非修仙之材。”青石师伯的声音在左耳边响起，“如今那魔族之王再度侵犯我派，意欲图谋不轨，你又该如何自处？这便下山还俗去吧。”

……不要！

她一惊而醒，只觉得胸口心跳慌乱，脸颊兀自发烫，两股间似有热流涌出，洇湿了亵裤，头顶屋梁交错低悬，窗外月色朦胧，树影斑驳，却原来是一场春梦。

她轻叹一口气，翻身下床，走出屋子，在井台边打了半桶水洗脸。冰凉的井水使她精神一振，心中的燥热也消退了少许。

为何我会做这样的梦？她想。莫非是那狐妖的妖气未能除尽，仍在这村中四散飘荡？还是刚才与它对峙之时，无意间被它在我身上下了什么妖术？又或者……这山谷中另有别的妖物？

她一边思索一边来到村口的池塘边，只见夜空倒映在水中，云雾聚了又散，月亮若隐若现。心想：此山谷地形复杂，不知有多少洞穴沟壑，妖物若藏匿于其中，一时半刻恐怕难以发现。何况今晚月光如此晦暗，亦非除妖的良机，我不如先回蜀山，再做计议。

转念又想：以往我在野外遇到妖物，从不曾畏敌怯战，为何此刻却想要临阵脱逃？莫非我害怕自己定力不足，无法抵御对方的妖术？就像刚才我急急地化去那狐妖的功力，又何尝不是被它一语切中要害 ，故而心虚？

又想：其实我做那样荒淫……荒诞无稽的怪梦，全因自己心存欲念，又与妖魔何干？

池边垂柳随风飘动，凌波静思出神，柳叶轻拂在她的脸上，她也浑然不觉。只听“咚”的一声轻响，一枚石子落入水中，将云雾和月亮的倒影荡出一轮一轮的波纹。她抬头望去，只见池塘对面的树荫底下有一人缓步走出，剑眉星目，玉面朱唇，鹰扬虎视，器宇不凡，正是龙溟。只听他柔声笑道：“长夜漫漫，凌波道长也无心睡眠么？”

乍见到他，凌波第一个念头便是：定是那妖物变化成他的样貌来乱我心神。忙祭出凌云拨月，捏起剑诀，作严防死守之势。龙溟见她戒备，知她心意，便将些许魔气散发至体外，双足一点，纵身跃起，在半空中翻了个筋斗，越过池塘，轻轻巧巧地落在她身前，从怀中取出一方叠好的布帕，缓缓展开，露出其间所藏的一枚珠花，笑道：“道长若是想用‘玄月舞’或‘玉霜散华’将我打得满头包，还请自便，龙某定然不会闪躲。”

龙溟的魔元曾在凌波体内小住过一段日子，这时感受到这股熟悉的魔气，她已然确信面前这人便是本尊，待见他从怀中取出布帕和珠花，更是疑虑尽去，又听他油嘴滑舌地说着没正经的情话，忍不住微微一笑，想问他为何知道自己在此，又想以他的能为，打探出自己的行踪又有何难？便不多此一问。

龙溟见她笑容温柔，目光中大有情意，可一笑之后便即转过头，眼望着一池静水，神情微妙，似有难言的心事，于是柔声问道：“此番下山除妖，可顺利么？”

“嗯。”

龙溟沉默片刻，又道：“你有何烦恼之事，不妨说与我知，我或可为你开解。”

凌波心想：我所烦恼之事若是让你来开解，怕是只会越解越乱。我……我梦见与你……此事又怎能说与你知？

龙溟见她面上微红，欲语还休，便默默凝视着她，静静地等待了一会儿，见她仍是不看自己，也不说话，神色间似是忧中带喜，且喜大于忧，虽不清楚她具体所想何事，但隐约觉得自己若是向她求欢，她即使口上不应承，心里也不至于反感。当然，若能诱使她动情，主动与自己交合，自是最好。

他心念一转，已有计较，当即抱拳，正色道：“素闻蜀山派剑法精妙，不知道长可有雅兴以武会友，与我比试较量一番？”

凌波闻言一怔，不想他夤夜来人界与自己相会竟是为了切磋剑法，心中微觉奇怪。但想他魔族心性，行事自与人类不同，于是爽快地答应道：“好。”说着从芥子空间中取出一柄无鞘的长剑——蜀山剑法与一般武林门派不同，讲究以气御剑，以仙术降妖，因此剑刃大都磨得不很锋利，外观也是平平无奇。

龙溟本是临时起意，随身只带了龙幽的那杆长戈，并未带剑，但想此地既然叫做“铸剑谷”，借一把剑用用自非难事。两人并肩走进村庄，却见仅剩的几户铁匠铺里别说锻造好的长剑，便连一条成形的剑坯也没有。倒是那中年乡绅爱摆阔绰，出远门还随身带着一柄镶金嵌玉的宝剑，大喇喇地摆在桌上。龙溟催动魔气，让那柄剑自行从窗格中飞出，伸手握住，拔出一截，只觉青锋寒峭，果然是一把好剑。

凌波看了他一眼，想打趣他：若论这不告而取的功夫，龙公子确是个中高手。话到嘴边忽觉不妥，忙又咽下。龙溟见了她的神情，猜到她的心思，轻声笑道：“龙某用完此剑，便即物归原主，免得道长暗中腹诽，把我当成那鸡鸣狗盗之徒。”

凌波笑而不语，心想：若在这附近比剑，兵刃相交之声定会惊扰村民，须得找一处无人之所。龙溟也是同样的想法，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向山林深处走去。谁知此谷草木繁盛，两人走了好一会儿，未能寻到一片开阔的空地。龙溟举目眺望，见前方一座山崖上有一块向外凸出的平台，目测有百尺见方，凌波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已明其意，当下心照不宣，并肩行至那座山崖下，运起轻功，攀援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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