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5

吵闹累了的罗纳德瘫倒在德拉尔克的膝盖上，德拉尔克抱着约翰，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月亮表面已经变得昏暗，随着时间推移，被暗笼罩的面积越来越广——大概是初亏，也就是地球本影初次接触月亮的时候，月偏食开始了。德拉尔克曾见过很多次月食，血月会带给他们魔力，为了尽情释放这股力量，很多血族会自发组织在一起举行狂欢庆典，那一天，德拉尔克总会早早地起床，庆祝自己在这一年中死亡次数最少的纪念日。

　　罗纳德已经睡着了，约翰同样。他亲手为约翰披上小被子，盯着将头埋在自己膝盖上的罗纳德，视线沿着那袭漂亮的银发一路往下，最终落在三角形的耳钉上。从某种意义上说，吸血鬼罗纳德和那边的五岁儿真是一模一样，在相似的模样中有着差别，而差别正是最重要的一点。

　　即使如此，德拉尔克仍然不受控制地感到心悸，是这个世界的记忆带给他的影响？还是身体本身的特殊反应？他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莫名感到了恐惧，害怕这具躯体会将自我完全吞噬。那时的他会是谁？吸血鬼还是半吸血鬼？是罗纳德事务所的备品吗？还是德拉尔克事务所的退治人？

　　“大家都睡着了啊……”

　　蒜香小姐昂头望着天花板，一边咬着血味棒棒糖，用奇怪的眼神朝德拉尔克瞄了一眼。德拉尔克不自觉地轻抚起罗纳德的头发，指尖在发丝间穿梭着，如此纤细的，带着血一般的鲜红色。

　　“应该到时间了，德拉尔克老师，你嗅到味道了吗？”

　　未等话语落毕，德拉尔克感受到一股可怕的气息从火车的末尾朝车头方向延伸，气味从倒数第一个车厢跳跃到倒数第二个，以极快的速度向前推移。半吸血鬼多年的战斗经验告诉他，一个强大的吸血鬼已经在车上登陆了，一旦它被人血的味道吸引，在车厢里肆意屠戮，后果将不堪设想。

　　他正打算起身，膝盖上的重量就让他整个人猛一颤抖，干脆直接瘫倒在床上。那家伙睡得很死，这一折腾根本没有让他醒来，德拉尔克立马拧过罗纳德的脑袋，在他漂亮的脸颊上拍打了个来回，就算那张脸蛋被他打得通红，罗纳德也没有一丝醒来的征兆。

　　“罗纳君？！罗纳君！你怎么回事？快给我醒醒！”

　　“还是……还是不要白费功夫了。”

　　“吸血鬼的催眠已经蔓延到了这个车厢，我和那位小哥是吸血鬼，并不是它的目标。德拉尔克老师！只要你呆在这个房间里，吸血鬼的味道就会成为一种掩护性手段，对现在的你来说，这……一定是最好的选择了。”蒜香小姐轻声低语着，一口咬碎了嘴里的棒棒糖。“你这身装扮，应该是退治人吧。但是……那是个极其危险的吸血鬼，你又这么瘦弱，恐怕是无法战胜它的。”

　　“可是，如果我不站出来，就意味着有更多人受到伤害，倘若催眠影响了车头，这辆列车就有了脱轨的危险，我可不想让约翰身处险境！”

　　说着，德拉尔克使劲把罗纳德的头从膝盖上移开，当他奋力打开门时，蒜香小姐却叫住了他，把血味棒棒糖扔到他的脚下。

　　“这是我最后一颗糖了，要想保证那只犰狳足够安全，就把糖塞到银发吸血鬼的嘴里吧，这能保证他挺过血月时期的加强版催眠，至于醒来的时间……我，我就不确定了。”

　　“Multumesc！”不等她把话说完，德拉尔克就用牙齿扯掉糖纸，咬碎成块，掰着罗纳德和约翰的嘴把糖塞了进去。最后他留恋似的朝他们瞄了一眼，一把关上房门，朝气味最浓郁的方向奔去。

　　“果然。果然得使用最后的手段吗？毕竟我所看到的未来，是无法改变的……”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蒜香小姐忧虑地眯起眼睛，将最后的糖块吞咽下肚。此时已至食既，月亮完全被地球本影的掩盖，呈现出了与往常不同的暗红色。

　　“就让命运换乘吧。”

　　追随着吸血鬼的气息，德拉尔克来到了倒数第二节车厢。

　　踏上车厢的那一瞬间，他感到了一股可怕的压迫感，心脏像在被无形的大手碾压，使他无法恢复正常的呼吸节奏，耳中持续不断地回响着嗡鸣，视线模糊不清、如同罩上了一层水雾。这种感觉自己曾经只在S级吸血鬼身上体验过，没想到一次血月，竟让它的实力提升到了如此地步。

　　德拉尔克咬了咬牙，利落地从衣袖里掏出血液药片吞下，同时伏下身子，一步一步地朝车厢深处挪移。不远的灯光下，有什么东西在门缝间蠕动着，他有些眩晕，理性无法判断这到底是什么，只能归纳成一团无规则的形状，社会上的定义则是吸食人血的恶鬼。

　　最后，他终于看清了那个东西，要想解释它是什么样的存在，首先得说明何为烂肉，腐烂是有机体由于微生物的滋生而坏掉的正常现象，产生腐肉碱和尸碱，散发恶臭，经过数月才能化为骸骨。在德拉尔克眼中，那东西浑浊又恶心，散发着味道难闻的血气，真令人费解，这到底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的生物，倘若它无法交流，为何会有如此智慧的行动规划？

　　腐肉逐渐聚拢，形成了一团诡异的肉山，德拉尔克深呼一口气，等待着它的进一步行动。

　　突然，从肉团中生出了两只巨手，狠狠抓向他的脖子，德拉尔克下蹲避过它的突袭，从腿间掏枪，上膛，“砰砰”两声打出两颗银弹。烂肉显然受到银弹的影响变得虚弱，正当德拉尔克打算补枪之时，它立刻分散开来，藏匿进地板的缝隙里，使他一时难以捕捉到它的方位。

　　气息弥漫在四面八方，德拉尔克只能凭借感觉估计肉团的具体走向。

　　在他后方？偏西侧的角落有什么东西聚集？它要过来了吗？等等！东北方向……？！

　　那一瞬间，他身后的肉团首先发动攻击。德拉尔克正准备转身来一记回旋踢，依附于前方车厢的少量肉团竟抓住他的手腕，使他无法施展全力，反而被抓住大腿，用力甩到半空中，猛然撞在了另一边车厢上。

　　好痛，好痛……喉咙里有血溢出，肋骨恐怕断了几根，痛得已经感受不到位置了，视线很模糊，这就是所谓的濒死吧。

　　肉团在移动着，贴近他的身体，将他的脖子死死掐住。首先是强烈的窒息感，眩晕伴随着人格解离般的幻觉，嘴里呕出了鲜血，好甜，为什么偏偏是自己的血呢？

　　德拉尔克感到异常清醒，刚才的行为模式并非来自吸血鬼的自己，而是出于这具身体的本能，是他在这个世界的记忆运作之后的反应。行动之后，便有了实感，在这一瞬间，他终于从吸血鬼变回了退治人。

　　手腕在与肉块拉锯，脖颈上的“绳索”越系越紧，他一把扯出腰间的银匕首，向脖子用力割去。德拉尔克登时产生了即将失禁的预感，他更使劲地捅着匕首，双腿像溺水了一般扑腾起来，肉索终于受不了银刃的灼热，向某一处夹缝退了出去。

　　“哈啊……呼，呼……”

　　德拉尔克勉强站稳身躯，又再次呕出血来，鲜血浸染了他鲜红的衣服。

　　他突然听到了尖叫，伴随着吸血鬼的吞食声，带给他一股毛骨悚然的滋味。在哪个隔间？！味道集中的方向是……？玻璃破碎的声音骤然响起，吸血鬼离开车厢了吗？必须得追上去，没错，应该是这边！

　　他用尽全力撞开了门，却看到了一对血肉模糊的尸骸——吸血鬼的受害者又增加了两位。窗户被打破了，德拉尔克踉踉跄跄地跑过去，忍受着反胃感再吞了一颗药片，将整个身子探出了窗外，双手抓住车顶，踩着窗户一跃而上。

　　过轻的身躯差点就被火车拋了出去，德拉尔克勉强趴在车顶上，匍匐前进了一会、尔后缓缓站直身子，看着远方聚集成团的肉块。

　　于是，德拉尔克举起了枪。

　　吸血鬼猛扑过来，被银弹打得发出尖锐的哀嚎。它扩张身躯，化成网状，在惯性的作用下迎面向他突击，德拉尔克没有打算躲避它，而是径直朝它冲去，“砰砰”又是几发银弹，他顺势仰头、从吸血鬼的下方滑出几米，然后趔趔趄趄地转过身，未等他反应过来，身躯就被陷入穷途的吸血鬼压倒在了车顶上。

　　后脑撞上了火车顶棚，好痛！像是要把两侧脑子以胼胝体为边界一分为二似的，正因这一冲击，吸血鬼的精神苏醒了。德拉尔克的神情变得异常惊惧，他瞪大眼睛，看着肉团从他的手臂间钻出，它们迅速聚集着，化作长满利齿的大嘴，即将把他的头颅吞噬。

　　“啊啊啊啊！！！！”

　　德拉尔克不受控制地发出惊叫，双手却下意识地上膛，把手枪里的银弹一颗接着一颗打入吸血鬼的嘴里，肉团哀嚎着化为齑粉，只有少部分从他的身躯上剥离，正打算朝某处逃窜，火车却变换了轨道，一个转弯钻入进隧道中。

　　吸血鬼被隧道顶壁推挤着，狂风的冲击使它形同旗帜、咕噜咕噜地在空中飘扬，德拉尔克瘫着身子往后挪动几米，看着肉团正往下方蠕动，他本能地拿着银匕首捅进去，匕首与肉接合处散发出烧焦的味道，异常刺耳的嚎叫回响起来，几乎要把双耳震聋，他亲眼看着吸血鬼化成沙子消散，火车驶离隧道，血月的光辉即刻洒落在他的身上。

　　“呼……呼哧……要死了，我是杀了同胞吗？怎么回事……？好厉害？”

　　德拉尔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喘息着，抬头遥望那被染得血红的天空。此时已至食甚，即地影中心与月亮中心最近的时候，他愣愣地盯着月亮，右腿却突然感到刺痛，他低下头，发现肉团已经缠绕上自己的脚腕，像是一只巨大的鼻涕虫、欢欣雀跃地吮吸着皮肉。

　　——德拉尔克感到一瞬眩晕。

　　当肉团松开之时，他不受控地往后退了一步，却一脚踩空，差点就要从车上跌落下去。

　　帽子被狂风吹飞了，德拉尔克压根无法记挂这种小事，他用力扒着车顶，如同摇摇欲坠的风筝，妄想用自己高超的攀爬技巧逃出生天。肉团却并不这么想，它再次膨胀起来，在血月的影响下变得巨大，蠕动到他的指间，贴附着他的皮肤，一口一口地咬噬……刺痛，刺痛！德拉尔克的视线模糊了，他眼前发黑，以为自己下一秒钟就会放手。

　　“罗纳德！！！！！”

　　最后，他终于拉着嗓子吼出了那个名字。

　　吸血鬼罗纳德突然醒来。

　　他下意识嚼碎嘴里的糖果咽下肚去，血味顿时弥漫了整个口腔。车窗被打开了，狂风正源源不断地往里边漏，夜空是血红色的，一轮红月挂在天际，雾霭遮挡了月亮以外的任何星星。

　　德拉尔克在哪里？还有，同卧铺的吸血鬼女生呢？

　　没有他们的味道。留在鼻腔里的，只有异常浓烈的血腥味。

　　“德拉尔克？！”罗纳德猛然起身，他向四周张望着，却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当是时，犰狳紧张的“呶呶”声在耳畔响起，他这才惊醒过来，抱着约翰来回盘问，“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约翰！德拉尔克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会有血腥味？难道有敌人吗？”

　　“呶呶！呶呶呶！”

　　“那个吸血鬼在火车上？！德拉公去退治它了？！车顶有枪声……车顶！德拉公在车顶吗？！！！”

　　罗纳德一把将约翰抱在怀里，踩着车窗左右顾盼，车尾的血腥味更加浓重了，他能嗅到无数个体混杂着的血味，伴随着腐臭的气息，夹在其中的、还有……德拉尔克！没错，他能肯定那是德拉尔克的血，不久前残留在舌尖的味道不可能欺骗他。

　　约翰死死咬住他的衣领，罗纳德登时放手、张开翅膀飞向半空，就在这一刻，他听到了德拉尔克的声音。

　　“罗纳德！！！！！”

　　在他看到车尾的场景时，肉团瞬间变得巨大，形成肉墙将他阻隔在后方。罗纳德立即收回翅膀，尖锐的指甲在惯性的作用下猛然嵌进肉墙里，他将吸血鬼的肉块拧成一团，恶狠狠地从车顶扯开，撕烂成沙子，鲜血将他的全身染红了，那双眼睛遂与半吸血鬼的双目对视。

　　“呶呶！！！”

　　“罗……罗纳德！你来——”

　　德拉尔克忽然放松了神情，正当他打算用微笑回敬他，紧抓车厢的手却因为失去肉块的牵扯，骤尔从车顶脱离。身躯急遽下坠，失去翅膀的金丝雀即将落到地上摔死。

　　一瞬间，他们面色惨白。第二个瞬间，一个声音回响在他们耳中。

　　“我是吸血鬼命运换乘！”

　　“这是你们最后的机会，做出选择吧！！！”

　　在句子说出口的下一秒钟，因为火车的运行，远处的声音才从他们后方转向正面。蒜香小姐站在高处的广告牌上，带着哭腔，用尽全力吼出了话语。她在夜空下瑟瑟发抖着，血月的光照在她的身上，为她全身镀上了一层鲜红。

　　罗纳德并没有抬头看她，他探出身子一跃过去，手臂逐渐变成翅膀的形状，却跟不上德拉尔克下坠的速度。蒜香小姐的声音带着魔力，信息量源源不断的涌入脑中，使罗纳德在行动之时理解了她的能力。

　　第三个瞬间，他下意识地应允了。

　　罗纳德眼前一黑，随即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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