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2

“罗纳君！！！”

　　火车在疾驰着，德拉尔克踉踉跄跄地站在车顶，狂风把他的披风吹得凌乱，约翰趴在他的怀里尖叫，眼角渗出的泪花被风掠走了。

　　罗纳德用一只手死死抓着车顶，他的帽子不见了踪迹，一双蓝眼睛始终没有失去光泽。

　　尔后，血月变得完满。

　　起初是一片漆黑。

　　后来，意识产生了。

　　在懵懂之中，他听到了持续性的嗡声，是火车在铁轨上的律动，又兴许只是单纯的耳鸣。灵魂失去了形体，无数虫豸撕咬着他，牵扯着皮肉向四面八方延伸，他不知道他身处在哪儿，广袤的黑暗就是他的躯体，每一个角落与每一丝裂纹都是他的一部分，他就这样维持这个状态，在混沌中沉睡了许久。

　　某一刻，他突然明白了“具体”的概念。

　　躯壳初具雏形，他能感受到五指，却无法自由地挪动，头颅、躯干、左手、右手，最后是左腿、右腿……是右腿吗？奇怪的感觉，很难受……难受，难受。正常来说，这种冲击足以让他死去，但是，他依然保持着形体，没有变成沙砾向外溢出。

　　这就是所谓的闭锁综合征？正如《基督山伯爵》中，像僵尸一般瘫痪的诺瓦蒂埃，检察官维尔福的父亲，一个只能用眼睛与外界交流的男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是脑干的血管病变，是脑桥基底部双侧梗塞造成的结果，患病者会丧失运动能力，却保持着清醒的头脑，换而言之，就是将灵魂囚禁在死掉的躯壳中。

　　保持人的形态却无法动弹，不能说话，不能呼吸，岂不是和“死”没什么两样吗？

　　不。是不一样的。这并不是他熟悉的“死”。

　　这时候，他突然听到了声音——

　　“我可以……”

　　那是耳语，声音很熟悉，他却始终无法想到对方的姓名。姓名，只是符号，是一个能指，所指才是它所指向的具体事物，是符号的意义，他虽然暂时忘记了能指，但脑中依稀记得所指。

　　他很清楚那个概念，倘若用无数个能指概括，就是红衣蓝眼的退治人，大猩猩、五岁儿、小年轻……是他的搭档，罗纳德吸血鬼退治事务所的主人，德拉尔克城堡二号的重要加盟成员。

　　欸？罗纳君？！

　　“我可以……吸德拉公的血吗？”

　　正如浮出深水的一瞬，视线忽然变得清晰，他终于能够控制自己的躯壳，身躯仍在颤抖，如同岩石在冷热交替下出现了裂纹，意识彻底地觉醒了，记忆不间断地涌入大脑中，自身的记忆，还有本不存在的记忆，腹泻一般倾倒下来，很快就将他本身淹没。

　　“吸，吸血？！谁的？”德拉尔克猛一震颤，然后瞪大眼睛，死死盯着眼前的男人。同样是一袭银发，此时梳成了背头，蓝色的瞳孔……不，那是猩红色，尖耳、利牙，还有吸血鬼式的着装，那真的是罗纳德吗？或者……是其他人？

　　不可能的。他如此确信，面前的人就是罗纳德，毋庸置疑的。

　　“你的血，德拉公的血。”罗纳德疑惑地把话重复了一遍，他一手捂着德拉尔克的额头，或许是在试探他是否发烧，另一手仍然紧扣在对方的五指上，灼热的、感觉快要渗出汗水。“德拉公！你好像很难受？没问题吗？”

　　“罗纳，罗纳君！”

　　言语不免声嘶力竭，德拉尔克立即抱住了他，皮包骨的手臂在罗纳德的身上摸索，有点儿艰难地匐在那团硬肉上。

　　平日要强的人，此时却像只小猫一样战栗着。罗纳德终于发觉到了自己的不对劲，他颤颤巍巍地把手挪到德拉尔克背后，将他紧紧搂在怀里，另一只手还保持着与他十指相扣的姿势，汗液顺着手腕滚下了，罗纳德的手指逐渐变得扭捏，无所适从地抓着德拉尔克的细手指，害怕将它捏碎，像在对待尚还湿润的泥塑一般小心翼翼的。

　　半饷后，德拉尔克仓皇夺回了手指的掌控权，他深呼一口气，用怀疑的口吻问道，“罗纳德君，你是怎么变成吸血鬼的？”

　　下一秒钟，他吃痛地蜷起身子，抓挠着自己乱七八糟的头发，如梦初醒地抬高声调。

　　“不，让我……再梳理一下情况。”

　　“不对劲！简直是完全乱套了！”

　　德拉尔克用教鞭指着他临时放出的黑板，上面用离奇的风格画着吸血鬼和半吸血鬼的他，用箭头标明了变化的方向。见罗纳德反应木然，他顺手推了推鼻间的眼镜，在黑板上又画了奇怪的人类罗纳德和吸血鬼德拉尔克，在人类罗纳德与吸血鬼德拉尔克外围划了个圈，注为α世界，至于半吸血鬼德拉尔克和吸血鬼罗纳德，则被划在β世界里。

　　“听好了，罗纳德小朋友。”他咳嗽了一声，挥起教鞭开始讲解道，“我，是被某个东西强行塞到这个德拉尔克的身体里的德拉尔克，实际上是来自α世界的高等吸血鬼，龙之一族的后人。在我们的那个世界，也有一个作为吸血鬼退治人的人类罗纳德，他是一个心理年龄只有五岁的孩子，经常对小德拉使用暴力的危险大猩猩！”

　　“出于某种不明原因，我的灵魂从α世界跳转到这个β世界，我的身体变成了半吸血鬼，身体本来的灵魂却不知所踪！现在五岁儿变成了吸血鬼大猩猩，我变成了HP只有1的虚弱退治人，这简直就是‘小德拉大危机’！我还能回到原本的世界吗？这个身体的主人能不能回来，一切都不得而知！”

　　“但是，有一个疑点！如果我并非这个身体的主人，为何我会有β世界的记忆？难不成，聪明机智的小德拉竟被记忆所迷惑，对现状做出了错误的判断吗？！”他伸手拍拍黑板，即使没有披风撑场，也不妨碍他摆出了夸张的姿态，只可惜，下一秒钟，他就痛苦地抱住小腿哀嚎起来了。

　　罗纳德盘腿坐在比他小了好几倍的板凳上，捏着下巴思考良久。然后，他高高举起了手，像是个回答老师问题的小学生，当德拉老师许可了他时，罗纳德立即开口说道，“有没有一种可能！并不是什么灵魂互换，而是德拉公觉醒了其他世界的记忆啊？”

　　“好回答！不愧是作家罗纳德大人！这确实是一种潜在的可能性，所谓的前世记忆流！为了不搅乱思路，暂时扔到待定栏目里吧。”

　　“我？作家？原来我真的写过罗纳德战记啊……！”

　　“不，这个世界的你还没写。”

　　“那我就去写吧！”

　　“未来的作家要诞生了呢？不对！这里的你明明是幼儿园文笔，先去上个小学再来考虑写作吧！”伴随一声哼笑，德拉尔克一转话锋，教鞭直指罗纳德的鼻尖，“下一个问题，是什么导致了我的这种情况？温顺的大猩猩罗纳君，小德拉问你一个问题，今天是几月几号？”

　　“11月25号啊！”

　　“25号，没错！就是25号！这一天是暴力猩猩罗纳德撞到脚的纪念日，在β世界是我撞到了脚，所以是德拉德拉灾难日，明天是26号，当天晚上，大猩猩拖家带口前往S市出差，然后——”

　　“难道你有那两天的记忆？！”

　　“等等！让我想想……好像，好像坐上了火车，还有……”德拉尔克皱起眉头，指尖用力按压着太阳穴，依然无法缓解这恼人的头痛。腿好痛，头也好痛，要是从前，这种痛苦早该让他原地猝死好几次了。

　　记忆模糊不清，他只能想起火车碾过铁轨的声音，还有罗纳君……罗纳君在干什么？德拉尔克记不清楚。

　　这时候，落日的余晖透过窗户，渗进来打到他的脸上。德拉尔克下意识发出了一声惊呼，然而他并没有死掉，就算是迟暮的阳光，落在半吸血鬼脆弱的脸上，还是有些发烫的。至少他能够触碰到它们，能够透过阳光注视在空中翻滚的灰尘，是他身为吸血鬼时不曾想象的特殊乐趣。

　　或许是找到了乐子，德拉尔克兴奋地拽了拽罗纳德的披风，趁五岁儿惊讶之余，一个不留神打开衣柜，扭着屁股在衣柜里翻找了好久。

　　“你要干什么啊？”

　　“当然是出去玩啊！笨蛋五岁儿，想来的话就趁早准备吧，你应该可以的吧？要是换不好衣服就来问我，不要瞎惦记你的夏威夷花花上衣！”

　　“夏威夷明明很好看啊！！！”

　　“无论是哪个世界都是低品味五岁儿！”

　　“这样还差不多，果然这张脸就是很好看呢～”

　　德拉尔克在向他耳语，淡淡的热气随着低沉的声音晕开，和他纤细的指尖一样，轻描淡写地划过面颊，罗纳德感觉自己的心脏慢了半拍，半吸血鬼微阖的眼睛贴得他如此之近，鼻梁高挺着，颧骨之下、深凹的侧脸和往常无异。

　　明明只是个杂鱼大叔，顶着一副在外人看来有些丑陋的面容，全身上下没有多少肉，就是一块套了张皮的搓衣板，他却渴望着搂住那细瘦的腰，沿着人鱼线的沟壑向下延伸，埋进藏在三角区里的隐秘花园，然后再顺延而上，越过股沟，摸索着脊梁，抚摸脖颈漂亮的轮廓，让尖牙咬下，吮吸鲜血。

　　是食欲还是性欲？罗纳德不太明白，只有一股懵懂的感觉从胸口渗出，操纵着他的手脚，如同牵线人偶、向半吸血鬼的腰揽去。

　　“罗纳君！”

　　当声音响起，他下意识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德拉尔克从他的臂弯里灵活地钻出去，向路旁的小吃摊买了两根烤肠，将其中一根递给他，自己伸出舌头舔舐着烤肠上的热油。

　　他的舌头很长，也很灵巧，有着和退治服同样的鲜红色，罗纳德看得有些出神，手中的烤肠瘫软下来，热油恍惚跌落到他的手指上。

　　“你怎么不吃啊，小朋友，手都脏兮兮的了！”德拉尔克迅速跑过来，一边用他的尖手指戳戳罗纳德的胸口，一边抓住对方手腕，半蹲身子盯着那油腻腻的指甲。

　　“我还是想吃德拉公做的饭……”

　　“不要浪费食物，等会我们去超市买东西，给你和约翰做唐扬鸡块吃！”他用哄小孩似的语气搪塞着，将脸凑近罗纳德的手指，舌头对着那滴油的位置小心翼翼地舔上去，罗纳德吓得颤抖了下，见德拉尔克吐着舌头朝他坏笑，才面红耳赤地将他的手臂甩开。

　　“这边的五岁儿也是万年童贞～啊呀呀，原来人类的食物是这种味道啊！虽然这具身体有着记忆，果然还得亲自感受才有实感呢。”德拉尔克继续咬着烤肠，那双眼睛若有所思地盯着天空，即使已至迟暮，在这种环境下出门，对他来说也是十分新奇的体验。小腿依旧胀痛着，不过比之前已经好了不少，这么一想，身为吸血鬼，一受到伤害就会一死了之的他，当然不可能好好感受疼痛的滋味。

　　“罗纳君，你说……我是不是变强了啊？”

　　“不可能的！你还是那个杂鱼，强不了的。”

　　“在杂鱼的标准中，这个世界的我也是相当强大的呢！哦吼吼吼！”

　　“德拉公。”

　　“怎么？温顺的罗纳德大猩猩。”

　　“喂！你真的是其他世界的德拉公吗？就不是这个世界的德拉公，被其他世界的记忆影响了吗？”

　　“谁知道呢。哈！一根筋的五岁儿竟会思考如此复杂的问题，当吸血鬼让你的脑子坏掉了吗？连猿人都打算进化成思想者了？”

　　德拉尔克咧嘴笑着，他将手别在背后，踢踏着腿、面朝罗纳德一步一步向后退去。他们一个向前，一个后退，直到日沉西山，迟暮终被夜色笼罩，德拉尔克随手拿起报刊亭的杂志，上面说11月27日的凌晨将出现血月奇观，也就是吸血鬼的狂欢节。月亮会给吸血鬼带来力量，血月更是如此，相当于创造了个无线充电区，脆弱的小德拉也会短暂地死不掉吧？

　　等一下，血月？

　　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眼睛瞪得抡圆，瞳孔颤抖地盯视着上空的月亮。脚步突然停下，跟前的罗纳德来不及刹脚，于是与他撞了个满怀。德拉尔克被撞得有些腹痛，他揉了揉肚子，有些恍惚地抓着罗纳德的肩膀，嗅着那熟悉又陌生的味道，等着身边人开口。

　　“怎么回事？德拉公！”

　　“我啊。”他盯着月亮喃喃许久，最后终于抬高嗓声，话音清晰有力的、打破了夜色昏沉。“我果然还是想念那边的罗纳德呢……”

　　“约翰，你说我该怎么办才好呢？”德拉尔克头朝着天躺在床上，轻轻抚摸犰狳的外壳。五岁儿正在棺材里补觉，本身夜行的他被躯体主人本身的时差搞得很疲乏。德拉尔克已经知道血月是导致他来到这个世界的契机，可“为何穿越”仍然让他摸不着头脑——难不成，是某个吸血鬼的能力被血月增益的结果？

　　但是，他真当能肯定，β世界会和α世界有同样的发展走向吗？倘若在血月那天错过了穿越的契机，他是否将作为半吸血鬼永远留在这里，这具身体的主人又会居于何处？

　　“呶，呶呶，呶呶呶呶！”约翰叫了起来，安慰性地拍拍主人的脸颊，腹毛很柔软，很暖和，德拉尔克夸张地点了点头，抱着约翰在床上翻滚了一圈，然后整个人扑在棉被里，手臂留出的位置刚好能充当犰狳的小窝。

　　“等到明天晚上，只要聪明可爱的小德拉抓准时机，约翰的小德拉酱就一定能回来了，虽然那天发生了什么……高贵的吸血鬼德拉尔克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呶呶！”

　　“等一下！这个世界的我是退治人，既然我获得了一次成为退治人的机会，首先要体验的当然是——”德拉尔克从棉被里挺起身，踩着毛绒拖鞋跑到客厅里，又拿着退治箱急匆匆地跑回来，钻进被窝，打开箱子，几十颗银弹闪得他满眼放光。

　　“能碰吗？不会变成沙子吧？噢吼吼！当然不会！我现在可是HP上升为10的半吸血鬼！”

　　“呶呶呶！”

　　“是枪诶……这样做就是上膛吧？扣动扳机的话小德拉会被吓死吧！好可怕好可怕，我这样能打过A级吸血鬼吗？啊，话说我当初到底是怎么把罗纳德收到家里的？是因为香蕉蛋糕吗？哎呀！‘收’这个字怎么感觉像在对待宝可梦呢？”

　　“呶，呶呶！”

　　“哇！我玩的竟然不是烂游吗？简直就是巨作啊，连一点bug都没有，可恶，我要在我的电脑里下满垃圾游戏和垃圾电影，等原主回来后就能知道它们的美好了，食粪去吧！叮——”

　　“呶……”

　　“把电脑放到这里，开始穿越后第一次直播吧！”

　　“冷死了！腿好痛！！！呀诸位安好，这里是德拉德拉频道，我是可爱的德拉德拉酱哦！啊！变得活泼了吗？最近想转换一下心情……同居的吸血鬼可能会写书呢，到时候叫大家过来捧场吧！明天要出差去退治强大的吸血鬼，请大家拭目以待——诶！《德拉尔克战记》什么时候更新啊？嗯……等我和五岁儿退治完吸血鬼的当天晚上就会更新啦！这里的罗纳君真的会写小说吗……？另外诸位，今天小德拉会玩一款更厉害的粪游，看完一定会让你们大吃一惊的！”

　　……

　　“那么小德拉酱就下播了，Bună dimineaţa～”

　　黎明时分，德拉尔克果断关闭电脑，拔开电源，拖着厚厚的羽绒被子，以图坦卡蒙的姿势躺到床上准备安眠。

　　……

　　然而。

　　习惯了棺材板的他根本睡不着觉。

　　失眠好难受，好想死。

　　为什么这里的窗帘是不遮光的？！因为小德拉是半吸血鬼，罗纳德强到已经不需要在意细节了吗？

　　德拉尔克愤愤不平地打开窗帘，心想如果是以前的自己，应该会被阳光打得爆体而亡。然而，当他看到新横滨的天空时，那抹天蓝顿时使他感到了惊喜——这是罗纳德眼睛里的颜色，是白昼之子才拥有的色彩，是天空，同样是大海。

　　身为昼与夜之间的半吸血鬼不失为一种好事。即使身体很是倦怠，他还是睁大眼睛凝视着这片晴空，不知持续这种状态过了多久。

　　自己变得有些奇怪了。

　　“罗纳德君！”他关好窗帘，折返过来敲敲罗纳德的棺材，里面并没有什么动静，德拉尔克伸手将棺材板推开，顶着一张讨人厌的笑脸，笑眯眯地对里面人说道，“罗纳君～你补觉补够了吧？可以熬日吗？棺材借我睡一下吧？”

　　他弯下腰，看到罗纳德圆睁那双满是血丝的眼睛，在与他对视之时，大型五岁男孩抱着棉被哭泣了起来。

　　“你好吵，我睡不着！”失眠的罗纳德一边抹泪一边说道，被无法睡着的痛苦搅得完全婴儿退行。

　　德拉尔克迫于压力，只好为他做了香蕉味的小点心，罗纳德把它们一个不剩地吃光了，德拉尔克也象征性地嚼了几口，用于填饱他空空如也的肚子。

　　后来，他们相拥睡在了同一个棺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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