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终归是要老去的，你们不会，你们一直年轻着。”

　　摊煎饼，一门神奇的学问。

　　老板在这件事情上已经研究了很久，但是到目前为止，也不过是刚刚才掌握了些许技巧而已，有些时候，做出来的饼上，密密麻麻像海绵一样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孔隙。也不能浪费啊，他便那样自己吃了不知道多少张饼，不过后来刻俄柏经常光顾，他也便是不担心浪费，专心于研究怎样做好面饼了。

　　即便有了不粘锅，这活一样不好干。无论是面糊的稀稠程度对面饼厚度的影响，还是如何防止煎制过程中饼身上冒出气泡，追求极致的还会想着怎么搞出个均匀的完美圆来。不过，对于一般的可丽饼来说，这些都不算什么大问题，饼皮完整，够厚就行。

　　从食堂刚办起来的时候，就有不少舰上的高中生年纪的干员想让他做这个。对吃的热爱很多时候是能让那些信誓旦旦说自己要维持身体形态，十点后不能吃东西的小女孩子低着头红着脸来要一份卷满水果的可丽饼。老板是个风趣的人，他也会调侃似的说上几句，换来的，是女孩不好意思的一笑，或是打在他背后那瓷砖面上的源石技艺。

　　不过，对于那位繁忙的信使和辅助战斗干员安洁莉娜来说，可丽饼里夹的东西，不太一样，老板一开始还有些惊异。

　　“老板，那个……有炸鸡之类的吗？”凌晨一点，刚自学完本该在学校里学的课程的女孩有些饥饿，披着毯子，踏着绒拖鞋走到了整个餐厅里唯一亮着灯的吧台旁，坐了下来。她的头发稍微有些乱，想是又在哪道题上废了不少心力。

　　“来了啊。有，不过没有那些龙门里的小贩一样那么多的口味，只有蒜味和黑胡椒味，我想女高中生可能不太喜欢吃吧。”老板放一杯奶茶在她面前。

　　“啊，老板…… 这么晚了喝奶茶不好吧？”

　　“无糖的，主要是奶。红茶不浓，有安神的效果。还有，安洁，我没比你大多少，这么叫老板实在是有些接受不了啊。”

　　“嘿嘿。”女孩微微一笑，“别在意别在意。”

　　“听说老板你这里还有可丽饼一类的？”

　　“是有，但是一点了，吃那么多水果对胃不好。”

　　“啊，不是，就是把炸鸡夹在可丽饼里面吃。要是有些咸酱就更好了。”

　　这样的吃法对老板来说，有些新奇。

　　“这样吃吗？”

　　“对，这样吃。”

　　她是位信使，信使的任务不会因为要吃饭就能被拖延一点，她很多时候就只能是吃便携的压缩饼干之类的，像是可丽饼这样她这个年纪的女孩最喜欢吃的，对她来说，更是一种奢望。无线电是富裕人家们的奢侈品，对于蜗居贫民窟的那些人们来说，想要联系到遥远他乡的亲人朋友，就只能靠天灾信使们五十分钱一次的不限期信件。每到一座城市，信使们法杖上挂着的信包总是会先瘪下去，再满起来。里面装满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信封。信封大都破旧，上面不粘邮票，用统一的笔体写着寄件人与收件人——它们大都是天灾信使们代笔的。

　　安洁莉娜是个善良的女孩。她大多时候不会远去炎国或是哥伦比亚这些地方，仅仅是在叙拉古和周围的一些国家送信，预报天灾。主要是替那些贫民窟中贫穷的人们传递信件。

　　贫民窟是一个很复杂的地方，人心的险恶在这里尽数体现，然而她在这里却比在那些大城市灯红酒绿的商业街里还要安全不知多少。试图接近她的那些居心不良的三流之辈，都会被或在电线杆上靠着的，或在铁皮棚前穿着运动裤蹲着的拽到不知道哪个小角落里狠揍一顿。人们尊敬敬重她，无论是贫民还是黑帮。

　　那些贫民们在她这里只要二十分就能送一张A4纸大小的信，而代笔最多只需要一元，她会用随身带着的哥伦比亚制的钢笔和墨水帮他们写下短短的信件。带一份不重的包裹，她甚至有时不会收钱，转而是收下一个苹果或是一个手工的小发饰作为报酬。对很多穷人来说，安洁莉娜就像是他们在深重的浓雾中唯一的提灯人，给予着他们为数不多的光亮。像是东国神话中的狐狸，走在扬起的满天粉尘之中，拄着杖，杖上亮起一盏灯，灯后面跟着无数流浪的灵魂。她用这为数不多的光抚慰着他们。

　　从叙拉古南端带到拉特兰的番茄酱，不仅仅能让那些灰头土脸的孩子吃上一顿粗糙的“意大利面”，更能让他们的父母脸上浮现出难得的笑容，有时从眼角落下两滴温热的液体；从乌萨斯边陲到东卡兹戴尔南部的一张照片，不仅仅述说着远隔千里的家人的安好，更能让那背负过不知多少袋煤矿石肩膀轻盈一点；从西卡兹戴尔到伊比利亚的一本书，不仅仅传播着前人厚重的思想，更让那苦难之中奋力寻找路途的战士获得了迷茫中无比宝贵的指引。

　　等价交换，善良需要代价，这点从来都是成立的。为了带信，她不得不少带一些高速包裹，也因此，不像她那些专心于在城市之中送信的同行们，她没有多富裕。身上的大衣，已经麻烦那些委托她送信的母亲们补了很多次，吃的，很多时候是像石灰一样的压缩饼干，直接吃根本咽不下去。有些时候，贫民窟里面来了些人道主义的物资，那些小孩子，会忍着饥饿分她一点来，那是她为数不多能吃到的好东西。没钱买保温杯，铁皮水壶里的水很快就会冷下来，但是她还是就着那冷水把那压缩饼干吃了下去。她的那个包，也是当初从家中离开时带上的，包里装着信件、食物、水、还有她的小镜子和几件便宜的化妆品，她最喜欢那个酸橙味的唇膏。

　　不过，除了那个用以携带日用品和信件的包裹外，她法杖尾端那一大堆军绿色的挎包中还有一个不算满当的包，包里盛装着用卡兹戴尔语印刷出的高中教科书——卡兹戴尔文学、数学、物理学、化学、生物学……是她这个年纪本应学习的课程。除却教科书之外，还有不少的小说、诗歌、散文集。这些书她离开时本没有带上，现在有的这些是一位因感染矿石病而被驱逐出学校的老师赠与的。

　　“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记得多看看书。”他把那个包交给安洁莉娜的时候说。

　　她本来已经没有心再去学这些东西了，转而是重视于那些用以谋生的技巧。这些学校里面的东西，她想着对于她来说用处已经是不大了，她也没有兴趣再去拿起那现在再想起来会疼痛的回忆。然而那个老师，却还是想让她再学习一些，读些书。他的眼神恳切，她便也不好拒绝，接了下来，偶尔坐着运输车在城市之间奔波的时候会拿出来，给那车上的司机和其他一并坐在车上的贫民们读一读。

　　“我现在所教的，你也许一生都用不到吧，但我还要教，因为这些知识是好的，应该让你知道。不让你知道，我好像就是心里空落落的似的。”他残损的眼镜后面的眼是那样的清澈而恳切，满是他对眼前这孩子的期许。

　　那老师住在卡兹戴尔与乌萨斯的边境上的一处小城，矿业的发展让这里涌入了大量因疾病而不得不低头吃下苦痛的人们，本田老师是其中一个。他个子不高，身形瘦削，每日穿一件洗得快要烂掉的白色的衬衣，发黄的灰色长裤，戴一副已经破边了的眼镜。但是身板笔直，头发每日都用梳子梳得整齐，带着那种让人敬仰的正直与气节，不见一点点中年人的油腻。他居住在那贫民窟中的孩子的家长们搭起来的教室中。最初他因地震中保护学生，左小腿被源石刺穿而患上源石病，不仅没有受到褒赏，还被驱逐出了东国，开始了流浪，75年到这里，至今已经二十余年。

　　他那时是贫民窟里的唯一一个老师，那些往日骄傲的知识分子们就算是死也不愿意低身来这里，本田老师倒是并不在意，反而是乐在其中。每天结束了矿场里十四个小时的工作后，他还会在铁皮棚里给几十个或大或小的孩子还有一群各行各业的人们上一段时间的课，周一文学，周二理工……周日了，他还会想办法搞到些不纯的化学试剂，或是自己牺牲睡觉的时间做出些小物件，晚上了给那群孩子展示些试验。后来，有些他曾经的学生成了老师，便也回到了这小小的教室中，和他一同，在那无数双闪烁的眼睛前将自己的知识一一传授。

　　安洁莉娜对那个满是火花的试验很感兴趣。铁皮房生锈表面上刮下来的铁锈，烂铝锅底拆下来磨碎的铝粉，垃圾场捡来的烟花棒，拼凑在一起，就是一场贫民窟中绽放的烟火展，光芒闪烁，火星四溅。伴随着噼噼啪啪铁花炸裂声音的，是孩子们惊喜的欢呼声和他们眼中闪烁着的光。

　　“老师，您为什么愿意来这里呢？”她问。

　　“都是教学生，穷学生，富学生，又有什么区别呢？”

　　老师对这里或是那里的孩子们没有什么区别，不知天意是残忍还是仁慈，他比他很多学生都要见证了更多的花开花落。

　　他很重视安洁，将她当做自己的女儿一般对待。安洁莉娜取完信要走的时候，他会把自己好不容易挣来的几张发皱的百元面额的龙门币笑着塞到她手里，嘱咐她一路上一定要自己照顾好自己，多买件好衣服，多买点好吃的。很多夜晚的灯火下，他经常会自己亲手用钢笔为安洁写路上看的辅导材料，瘦削的字体中，是知识，更存着对后一辈人的期待与希望。听着那老师上课时，她虽然坐在破旧的棚中，只有一盏昏暗的白炽灯照亮，她却有种回到了中学的感觉。她远远地看着老师，讲台上侃侃而谈的老师柔和的眼神中不时闪过友善、幽默和智慧的光芒。

　　水果，这种奢侈品贫民窟的居民来说基本上不可能吃到。快餐这样的东西，则是偶尔能在垃圾场散落的饭盒里找到。捡回来，还带着热气的炸鸡是整个贫民窟中的奢侈品，人人得而急食之，留给与自己毫无干系的晚辈，就只有本田老师能做到了。然而他并不想给安洁吃这样捡来的。

　　这是很意外的，整个贫民窟中居然还能东拼西凑，弄出来一顿像样一点的饭，本田老师用来招待安洁莉娜。那是个和今天一样的深夜。

　　“这饼是？”她有些惊喜，又有些惊讶，因为那一小盘吃的跟这周围的环境是这样的不搭调，城市商业街的繁华和贫民窟的枯槁碰撞着，发出古怪的声音

　　“哎，粗粮面做的煎饼，抹些酱，夹着鸡肉吃了吧。其他的人感谢你替他们送信，凑出来的，别浪费了。”

　　“可是……老师，您……”

　　“真是对不起啊，这里没法再凑出些其他的来了。这是借了几家的油炸的，我自己去买的鸡肉，没什么香料，可能味道不太好。”

　　“老师，今天是有什么事情吗？”

　　“啊，没事，先吃，先吃。”他挥了挥手，示意安洁先不要在意。

　　粗粮饼皮有些粗糙，但是很有谷物的香味。鸡肉虽然还有些腥气，然而吃起来有嚼劲又不失汁水，蔬菜也很新鲜。尤其是酸甜味的酱汁，她很像是过去叙拉古的那不勒斯意面。出来这么长时间，她已经很久没吃过这些小吃一样的东西了。她很喜欢吃，稍微尝了一小口之后，就又大口地吃了起来。

　　老师看着她，微微笑着，笑中带着温暖与爱。她抬起头来看着老师，也笑了。

　　“后来呢？”

　　“不知道了，罗德岛也没有再往那个方向去过了。”

　　炸鸡好了，滋滋冒油。饼皮也已经成形，最底下垫上疗养庭院种的生菜叶子，满满的把炸鸡填进去，淋上甜椒和番茄熬出的酱汁，巧妙地卷起来。

　　“东国倒是有些地方会这么做啊。”她觉得蛮有趣的，有些时候人就算是喝奶茶自己也会有些醉意，“哎，多久啦，多久啦。我也想去东国看看呢。”

　　“是啊，听说这是那里的女高中生们经常会吃的。”

　　“听谁说的？”

　　“宴，不过她更多时候吃的是夹水果的。”　　

　　“哎，我也想啊，我也想啊。”她笑了笑，带着些苦涩。然后慢慢地睡着了，嘴角的酱痕都没有来得及擦去。

　　她做了一个梦。

　　那个梦里，她穿着轻盈的校服，坐在清朗的教室里。窗外是明媚的阳光和盛开的花朵，教室里是或认真听课，或伏案而眠的同学。讲台上那老师的眼里，依旧是友善、幽默和智慧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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