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

胡总编对独孤友虹撰写的专题报道大致满意，只是违碍字句略多，要是原样刊登，报社要惹麻烦，于是亲自动笔删改。改完之后，他心想这小妮子也活不长了，便没叫她过来骂一顿。报道刊登后，读者反响也良好。而她写完专题后便将献身的消息也同时见报。

独孤友虹开始准备自己的后事，卖掉了母亲留给她的老破小房子，把家具和生活用品分赠给朋友。她向中央祭园预约了5月底接受处决，因为想在5月9日胜利二十五周年前后赴死的人太多，她决定不赶这个热闹。

献身前，友虹如期收到了她登上封面的最新一期《首级收集》。杂志社请她签名十五本寄回作为读者赠品，另外五本留给她。她又自费加买了十五本，一一签赠给朋友同事，胡总编自然也拿到一本。看着友虹被编辑室同事簇拥着，请她在杂志封面多写几句话留念，像个小明星，胡总编想起大洋国的艺术家安迪·沃霍尔的名言「在未来，每个人都将成名十五分钟」。

独孤友虹生命的最后一天是周六，胡总编带着妻子、女儿光兰、儿子光国一起出门，他们都很久没去过中央祭园了。全家人一块儿出门总是比较费时，妻子是退伍军人，儿子是军校学员，动作相对快些，女儿就慢吞吞的，叫她早点准备好家人中午吃的餐点，也拖到最后一刻才搞定。妻子差点又要发火，被他劝了下来。

来到中央祭园门口，先是排队通过安检，然后又得徒步走到独孤友虹的处理地点——祭园内不许乘车——使得胡总编一家差点迟到。远远看着，独孤友虹已经开始接受电视台的拍摄和采访了。胡总编穿过围观人群，向在场的报社下属打招呼，然后站着一起听友虹说话。

「……就像每个献身的兰芳女人一样，我也期望通过死亡，获得美好的快感，然后让我的身体成为永远的艺术品，而灵魂则回到诸神膝下安居。但我不满足于仅仅如此，我还希望我的死能为人世间发挥更大作用。

在写作伟大的卫国战争胜利二十五周年报道的过程中，我更深刻地认识到战争在参战双方身上留下的阴影。这场战争消灭了海东军国主义，粉碎了秀色轴心毁灭冰恋信仰的野心，教派之争不再成为引发战争的原因。而现在的新海东帝国，也已经成为了我国政治、经济、军事上重要的合作伙伴，双方共同维护了当今世界秩序。然而，两个民族、两个文明之间，过去历史累积下来的伤痛和怨怼只是潜入了地下，并没有完全消弭。

虽然我们是反侵略的正义一方，但正如鹅城公张牧之阁下教导我们的，海东人民也是海东军国主义的受害者。真正的兰海同盟，不应该只是建立在政治军事上。兰芳和海东分别是冰恋文化和秀色文化的核心国家，两国之间在历史上有过冲突和仇恨，但也有过互相欣赏和学习的时候。在现有同盟的基础上，我们应该进一步追求文明的对话与互相理解。

整个东大陆的语言和文字，其实并没有根本的差别，兰芳语和海东语基本可以共通，可以说，我们和海东人在远古曾经是同一个民族。只是因为在如何处理献祭女子的尸体上，我们的祖先们有不同的意见，在历史上造成了分化，逐渐成为了不同的国家和民族。

在我看来，蓝星人之间唯一不可撼动的差异，就只有男人和女人。男人爱欲女人，而女人则借由男人的手和斧钺获得自由，前往神的国度。冰恋和秀色是我们通往神的不同道路，路径不同，但目的地都是一样的。

鹅城公曾经希望卫国战争成为『结束一切战争的战争』，为蓝星带来永久的和平。这个高远的理想很遗憾没能实现。有些人认为，这是因为他不幸早逝，未能建立完善的国际集体安全机制。也有人指责是枫露帝国主义者的野心背叛了盟国反对海东侵略的初心。面对大国冷战的新风险，有些人鼓吹裁军以及限制大规模杀伤性魔法，有些人希望各国领导人定期会谈，建立沟通机制。但这些对我们普通人来说都太远了，无从贡献我们微薄的力量。因此我认为，在追求和平上，文明的交流与对话是我们一般人能够付出心力、也值得付出心力的方法。乍看之下这种行为缓不济急，但却能根本上松动文明冲突的土壤，创造出『和而不同』的新土壤。只有通过几十年、上百年的耕耘，在这片新土壤上，才有可能真正创造出永久的和平，并且实现近代古典哲学家为蓝星人刻划的模糊远景：从『必然王国』向『自由王国』的飞跃。

我知道我现在的思路还非常浅薄。如果我能活下去，我会继续思考，让自己的思惟更完善，并着手践行文明对话的事业，可惜我没机会了。我的身体不断呼唤着想被栉木贯穿，我的血为了想挥洒出身体而沸腾——我实在无法再压抑这种渴求了。

今天，我出于自己的意愿，将在这里成为祭品，接受斩首处决。我的剩余财产，将全数捐给慕容雪基金会兰芳分会，请他们把这笔微薄的钱投入兰海间的民间文化交流。而我的头颅，我决定交给海东商清远公司制作成口交器在海东贩卖。我和清远公司沟通过，我的首级售价同样会捐给慕容雪基金会龙泉府总会从事相同活动，而且我要求买下我首级的男人必须先阅读过关于我的材料，并且认同我的想法。我希望他除了在我的脸上和嘴里射精之外，还能在一定程度上帮助实现我的未竟之志。

我现在只是一块将死的肉，我的抉择对这个人世间来说也许仍然是轻如鸿毛的行为。我能做的就是尽量利用我的死亡和尸体让大家注意到我的想法。当我以祭品的身分回到天上之后，就像董嫣然公主殿下照看着凡人那样，我会继续为人间的这一切祈祷，希望你们能朝着我理想的未来迈进。

我们的诗人说过：『如果死亡是异乡的长夜，让我仍梦见不变的祖国。』我会永远梦见兰芳——但那会是一个作为『人类命运共同体』一份子的兰芳。

各位，我要暂时向你们道别了！让我们在『永恒』中重聚吧！」

胡总编听见四周人群纷纷鼓掌。他其实没有专心听，因为他听到一半就知道这些话和她先前刊在《首级收集》的访谈，以及在《坤甸日报》上发表的署名文章差不多，只是详略有别。不知道电视台会剪到剩下几秒？不同媒体形式的尺度不同，电视最紧，独孤友虹这小妮子利用献身的机会大放厥词妄议时政，真是口不择言。不过反正现在也无法再追究她了。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象话呀——」妻子开口。「说了这么多漂亮话，归根结柢，不就是想把自己的头送给海东鬼子肏么！真是一头娇生惯养的金丝雀，啥都不懂！国家的大事，她就算现在不死，再活五十年也不会明白的！」胡总编叫妻子小声点，人家还活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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