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赴】

今天是交付的日子。这是弗兰克自成年以来，第一次没有在清晨换上晨礼服。他呆立在衣柜前，望着端正悬挂着的黑色的晨礼服外套，深灰色的条纹长裤，白色的棉质衬衫和可拆翼领，以及黑色的领带，长袜，和皮鞋。旁边则是一套纯黑色的黑色晚礼服以及黑色的领结。那是他作为管家的制服，如今已经完成了它们光荣的使命。前一天下午，他穿着晨礼服，将约翰逊家账户里的所有款项都捐给了约翰逊先生生前常常光顾的退伍军人俱乐部。在那里，俱乐部主管亲自接待了他，他的专业而一丝不苟的着装为他赢得了额外的赞美。

他把两身衣服取出来，郑重地叠放整齐，放入旅行箱内。“亲爱的，还有什么要带的衣服吗？”弗兰克问凯瑟琳。

“把我的仆人服也放进去吧。”凯瑟琳抱着叠好的两身女仆装递给弗兰克。“今天过后，你还是管家，我还是女仆。”凯瑟琳笑着说道。

弗兰克哈哈一乐，一边整理好了两人的衣服，一边从装着硬领的盒子里取出了一个帝国领。“我们换衣服吧。”

“等一下……”凯瑟琳歪着头，忽然说道。

“怎么了亲爱的？”

“这领子太高，会不会影响我们……嗯？”凯瑟琳的声音弱下去，用食指在脖子附近比了一道弧线。

“啊，你说得对，我竟然忘了这件事。”弗兰克惭愧地笑了。

“就你这样粗心大意，还给人当管家呢。”凯瑟琳微笑着，揶揄了弗兰克一句。

“嘿嘿……”弗兰克此时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平素性情忧郁的妻子今天已经跟他开了两个玩笑。自从立下了殉死的誓言之后，凯瑟琳似乎变得开朗多了。死对生的改变竟可以这么大吗？走向死亡的过程，竟可以是这样愉悦的吗？弗兰克爱从前的凯瑟琳，更爱他眼前的凯瑟琳。要是她一直都是这样快乐该多好，弗兰克心想。有那么一瞬间，他对从前的自己也有着同样的希冀。

他望向凯瑟琳，此刻的她正赤脚站在地上，一头乌黑的长发如瀑布一般垂下来，轻盈地搭在她蓬松的白色睡裙的肩头。凯瑟琳双眸含笑，迎向弗兰克盈满爱意的目光。

“你这样……真美……”弗兰克忍不住赞叹道。

“嗯哼……”出人意料地，凯瑟琳并未像平常一样含羞，而是仰着头，等着弗兰克继续往下说。

“还记得我们一起照顾约翰逊先生的那天晚上吗？”

“当然。”

“你当时就是这样子的。”

“是么？我倒是忘了……”

“我还记得你给约翰逊先生的额头上铺凉毛巾时，水滴从你的发梢上啪嗒啪嗒往下掉的样子。”

“唔，这听起来可不像一个忠诚的管家应该说的话啊。”凯瑟琳开玩笑似地说道。

“的确不像，但这是一个忠诚的丈夫说的话。”弗兰克微笑着，认真地说道。

凯瑟琳没有回答，只是直勾勾地望着弗兰克。弗兰克紧紧地搂住了凯瑟琳，吻上了她苍白的双唇。

他们久久地吻着，爱抚着。情欲再一次在窄窄的小屋里蔓延。只不过，他们并没有忘记他们庄严的誓言和使命。在今天这个重要的日子里，他们不想被生的欲望扰乱了心神。今天，他们想要专注于死。

凯瑟琳和弗兰克松开了彼此的怀抱。他们在床前肩并着肩跪下来。凯瑟琳从抽屉里取出两块洗净的白绢，递给弗兰克一块。他们将白绢用双唇含住，将头抵在床上，将手探到自己的身下。有那么一瞬，弗兰克和凯瑟琳都回想起了平安夜的忏悔。片刻之后，随着两声微弱的几不可闻的长吟，他们最后一次倾泻了自己的欲望。完成之后，两人歪着头相视一笑。

天光愈发地明亮了，尽管太阳依旧还未升起。弗兰克关上了电灯，两人在充满希望的六点的晨光中打扮着自己。弗兰克看着凯瑟琳将一条有后缝线的黑色的吊带丝袜拉到左腿大腿根，用搭扣固定好，接着又是右腿。如果是往常，这样的场景定然让弗兰克血脉喷张。然而，今天他只感觉到平静的喜悦。

有过平安夜的预演，除了将帝国领换成圆领之外，一切都轻车熟路如出一辙。弗兰克和凯瑟琳着装完毕，一看钟表，离约好的时间尚有一个小时。由于担心早晨时间仓促，他们前一晚已将分类打包好的遗物在后院中烧掉了。

“都是你，害得我们昨晚没被子盖。”凯瑟琳嗔怪道。

弗兰克打开了庄园的大铁门，又将马车牵到大门附近。两人在一旁肃立着等待佩罗蒂先生一家的到来。他们目视前方，全身一动不动，脸上带着专业的微笑。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一个小时显得既短暂又那么漫长。

离九点还有五分钟，佩罗蒂先生的宾利准时出现在山上。刻板印象毕竟不适用于所有人啊。弗兰克不禁在心里感慨起来。

佩罗蒂先生和太太下了车。弗兰克笑着迎了上去。他带着夫妇俩在庄园里最后巡视了一遍，确认一切无误之后，弗兰克欣然递上了庄园的钥匙。

“恭喜佩罗蒂先生和太太。祝你们在这里住得愉快。”弗兰克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你们。”佩罗蒂先生和太太回了礼。“今天是个好天气。祝你们旅途愉快，一路顺风。”佩罗蒂先生笑着说道。

“谢谢佩罗蒂先生和太太。那我们告辞了。”弗兰克再次微微欠身，后退几步，转身走向了马车。不远处的凯瑟琳微笑着迎着他。

告别了佩罗蒂先生，弗兰克驾着马车，沿着蜿蜒的山路往下走。凯瑟琳端坐在马车中，仿佛还有些拘束。

“这马车真好，”前窗正对着弗兰克的后腰。凯瑟琳把前窗打开一半，生怕弗兰克听不到似地，大声地对着他说道，“我坐着总觉得紧张。”

“为什么？”

“我觉得自己不配……”

“真傻……现在这辆马车是我们的了。而且，你不是之前也坐过么？”

“你是说结婚那天？”

“是啊，我还记得当时你妈妈牵着你的手从车上下来的样子。”

车厢里一阵短暂的沉默。“那天我太紧张，什么都不记得了……”一会儿之后，凯瑟琳说道。

“我记得。你的手隔着婚纱都还是冰凉的。”

“我想我妈妈了。”

“我们很快就能见到她了。”

“嗯。我们也很快就能见到先生和夫人了。”

“是。”

“你见过夫人的样子吗？”

“没有。先生是在夫人去世后才收养我的。”

“你说，为何先生不将夫人葬在庄园附近呢？”

“唔，也许是不愿意时时触景伤怀吧。”

“又或者是先生不想在死后依然好似占有着庄园一样，毕竟，先生和夫人总归是要葬在一起的。”

“是的，先生确是不愿意给人添麻烦的人。”

“我在想，如果先生和夫人葬在山上，我们是不是就不需要走这么远了。”

“那是自然。不过，这一路上也少了不少乐趣不是么？”

“是的，咳咳……”凯瑟琳不住地咳嗽起来。

“亲爱的休息一会吧。到了我叫你。”弗兰克半转过身，弯下腰来，对着前窗柔声说道。

“好。”

山路两边的野地里，青草的嫩芽正茁壮地生长着。弗兰克稳稳地把着缰绳，马车哒哒地向前走着。凯瑟琳斜靠在铺着镶着金色花纹的黑色绒布的车厢内壁上闭目养神。她的右手摊在大腿上，手中的白绢上满是鲜红的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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