嫌疑

「葉卡先生，你能夠告訴我們你在5月15日傍晚至隔天清晨之間的行程嗎？」

吉克微笑地雙手交疊，目光越過了眼前的男子，停留在那人身後的單向玻璃上，他知道隔著那光滑的表面之後會是里維．阿卡曼那張令人厭煩的嘴臉。

啊，或許自己小看了阿卡曼對於艾連癡迷的程度，看那個人急著想要證明他有罪的樣子，吉克想著，而那個於他們之間不再被提起的名字又浮上了表層，那個上尉的名字。阿卡曼長得和上尉極為相似，那麼，設想他迷戀艾連的開始與結束也會和那人一樣，似乎也不為過吧——他也會以為自己愛上了艾連，然後在他可憐的弟弟以為自己被愛著的時候傲慢地離去，多麼殘酷的人。

「5月15日下午，我帶著尤米爾去舊陸軍基地看和平紀念日的煙火。同行的友人是暑假曾經來飯店打工的柯特．葛萊斯，他現在已經當上了實習醫生了。我邀請了他與他的弟弟，當然，小葛萊斯的同班同學也一起來湊熱鬧了。我們大概在九點離開那裡，孩子們都累了。十點半的時候我和尤米爾回到飯店，葛萊斯和我們道別，繼續送其他的孩子回家去。」

「你有見過羅伯特先生嗎？」

「在電視上看過許多次，但是我和議員沒有私交，也不記得曾經在旅館接待過他。」吉克如實回答道。「你們正在調查羅伯特先生的凶殺案，對吧？聽說和尼克司祭的兇手是同一個人，前陣子新聞和網路論壇都在討論這個案子。」

「是的。」

「你們認為我和這個案子有關係？」吉克道，並且留意著自己的問句沒有提到嫌疑犯三個字，不讓史密斯逮到質詢自己的藉口。那個男人很精明，是個優秀的探員，吉克通常不會介意與這種人交流，但於此同時，他必須能夠全身而退地回到艾連身邊，這樣無聊的貓與老鼠的遊戲不值得他冒險。

「是的，葉卡先生。」

「我能夠知道是什麼樣的事情讓你們產生這樣荒唐的想法呢？」

「我們接獲一份調查局政風部門的報告，其中提到以羅伯夫為首的數位議員在任期間接受來自建商的賄賂，臨時提案變更國土開發案的區域，使得建商在開發案周圍持有的土地價格高漲，獲取暴利。」史密斯將身體向前傾。「葉卡先生，你的飯店就位在開發案的範圍內，即將面臨強制徵收。想必你已經被告知這件事情了，對吧？」

吉克沒有立即回答，任由偵訊室落入一片沉默，只剩下空調運轉的白噪音，讓他想起了第一次見到艾連的場景，在偵訊室外，他的弟弟蒼白而幼小，需要被拯救與守護。若是能夠回到那一天，吉克知道自己願意透支所有回到過去，只為了在那一天將自己的弟弟擁在懷裡。

守護，以至於最終的救贖，還有愛，吉克知道自己只給得起這麼多了。

「……正如您所說的，史密斯探員，弗利茲酒店將會在今年年底結束營運。在明年的這個時候，我的飯店大概會被拆到只剩下地基了吧。」

✷

「我要出門了，帶尤米爾去席納的百貨公司逛一逛，大概傍晚就會回來。」

這日來到弗利茲酒店的旅客依舊，大廳裡充滿了拖著行李箱的家庭、情人、三五好友，談笑與腳步聲錯落交雜，如同那碎了一地的夏日陽光，為這個裝飾有些老舊而過時的空間增添了不少生氣。

這棟建築物本身已經有數百年歷史，原本是屬於弗利茲子爵世代承襲的財產，在席納審巫案發生的同時貴族沒落，這裡也是在荒廢了許久之後才被改建成飯店，里維曾偶然聽見亞魯雷特與漢吉的閒話家常。金髮男子的面容十分年輕，語調卻有著穩重的老成感，談起弗利茲酒店時眼神清亮，如海水於岸的波光粼粼，雖說是改建，實際上改變的地方並不多，我們每次翻修都在整修的時候都盡量維持這裡原始的樣貌。

里維反手折過報紙的一角，透過人群間閃動的縫隙望向艾連以及他身邊的人。

吉克．葉卡的嗓音十分宏亮且容易辨認，里維幾乎可以肯定那個男人是為了應付自己的竊聽而故意讓自己的言行加倍令人厭惡，宛如蝮蛇扭曲地滑進他的耳道，獠牙陣陣刺痛地刮著他的鼓膜。

相對的，艾連．葉卡的聲響就低調許多，溫柔地潛伏在嘈雜的喧鬧之中，從那雙唇瓣流洩的詞語串綴不屬於里維的耳朵。那人倚靠在櫃檯旁，束起的髮絲使得他的後頸暴露在里維的窺伺的目光之下，脊椎隱晦的突起延著曲線潛下他的領口，吉克的手就搭在他的肩上，指尖無意識地撫著黑色衣衫下那片形狀優美的肩胛骨。

里維想起了那些詭譎的夢境，綠色的戰場、指縫間柔軟的砂粒以及那個空無一人的浴室，從浴缸裡不斷溢出淡粉色的水，亞魯雷特的口中吐出艾連的名字，黏滯的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血腥味。他想要得到答案，但這個疑問太過空泛而且唐突，只能忍下衝動，用著這樣不名譽的方式試探各種可笑的可能性。

「艾連，你有想到什麼想要買的東西再打電話跟我說吧，不要怕麻煩……阿爾敏之前拜託書店訂的東西，他們那裡已經收到貨了，我也會順便去幫他拿。」吉克向他的愛人說道。里維多麼希望自己能夠從他的語氣或者表情中找到一絲破綻。

坐在輪椅上的尤米爾用戴著米色蕾絲手套的纖細手指扯了扯吉克的皮帶，淺灰的眼眸越過人群，最後落在了里維身上。

尤米爾的眼睛看不見了，里維記得亞魯雷特向他與漢吉解釋道，灰眸的女孩靜靜地坐在他的大腿上，小而柔弱的手捧著她無法閱讀的書，內頁泛黃而脆弱，宛如枯萎的蛾翼——她對同年紀的孩子不怎麼感興趣，對我們也是有點忽冷忽熱的，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她只喜歡和艾連在一起。

里維忽然覺得腹底發冷，有些狼狽地別開視線，即使理智上知曉那女孩雙眼的殘疾，卻仍然無法擺脫自己的行徑已經敗露的預感。

「怎麼了嗎，尤米爾？」

里維豎起報紙遮擋臉孔。

那女孩並沒有回應吉克的疑問，似乎認為里維不值得他們耽誤行程。

吉克．葉卡與尤米爾離開飯店大廳之後，里維也離開他位於寬葉盆栽旁的藏身處，保持著距離尾隨在兩人之後。

「跟著前面那輛銀色轎車。」

「早啊，沒有禮貌的臭小子。」肯尼睨了甫滑進副駕駛座的里維一眼，像是看到了蟲子似地。「我剛剛看到葉卡上了那輛車，車裡還載著一個坐輪椅的金髮小女孩……那個是他的女兒嗎？我以為阿卡曼探員今天應該也要和平常一樣認真辦案，怎麼領了納稅人的錢不做事，還像個跟蹤狂一樣的。」

「……閉嘴。」

「喲，口氣挺大的。」肯尼冷冷地哼了一聲，鞋底踩著油門加速，慣性使得里維的脊背輕撞上了車椅。「你那粗眉毛的上司和瘋瘋癲癲的朋友呢？」

「史密斯和佐耶……他們對於案情和我有不一樣的想法。」

你沒有足夠的證據，艾爾文對里維說道，語氣中可以聽出他的無奈。情感上而言，或許葉卡真的有謀殺羅伯夫的動機吧，但是你還沒有辦法證明是他下的手，你需要證據，里維。

我們沒有證據，該死的，鑑識課一點斬獲都沒有，我們這幾個禮拜都在原地踏步，里維摔下手中的鋼筆，墨水在散亂的報告上留下了如黑色血跡般的汙痕。我知道我們現在沒有證據，但我們也不能期望反覆做同樣的事會有新的結果……我們需要讓葉卡到案說明。

如果我們沒辦法證明葉卡有罪，你知道審判的結果會是什麼，對吧，艾爾文拾起鋼筆端詳了一會兒，才將筆蓋蓋上，輕放回里維的桌上。我一直都很信任你的判斷力，我也希望案情能有所突破，但我們不能只憑著這一點證據傳喚葉卡……你和我說過，你對另外一位葉卡先生的想法不會影響到我們辦案，不是嗎？我希望你的選擇不會讓你後悔。

「你認識葉卡嗎，肯尼？」

「你在跟我開玩笑嗎？我這輩子從來沒見過那個人。」

「但是那天他認出你了，不是嗎？他知道你的名字。」里維想起了方抵達帕拉迪島的深夜，第一次踏進弗利茲酒店陳舊的大廳，就在肯尼臨走之前，葉卡的雙眼在昏暗的光線下異常冰冷，或許那才是酒店負責人隱藏在笑容之下的真實臉孔。「烏利是誰？你似乎認為葉卡認識這個人，而葉卡也承認他們兩個有過一面之緣。」

肯尼在交通號誌前重重踩下煞車。

後方來車對他們長鳴了一聲喇叭，里維可以從後照鏡眺見一隻伸出車窗的手臂對著他們豎起了中指。

「……烏利是我很久以前在酒吧外認識的，不是什麼重要的大人物。他和你在查的案子沒有關係吧？不用在我面前提起那個名字。」

「所以你不認識葉卡。」

「不認識。」肯尼悶著嗓子回答道，而里維知道他這位與他失聯已久的舅舅仍然在對他撒謊。他想，肯尼也知道自己的謊言蹩腳得可笑，但他也不打算繼續追問下去。

「葉卡家在858年從雷斯家手中買走弗利茲酒店，推測從那之後就一直是姓葉卡的男人在管理那個地方……只能說推測，是因為我沒辦法找到關於歷任經營者的任何詳細資料，只知道現在的所有權登記在吉克．葉卡的名下。」

肯尼興趣缺缺地哼了一聲，雙眼凝視著前方的道路。

「吉克．葉卡就像是一個憑空出現的人。我調閱他的出生證明和戶籍資料，但沒有一份文件有記載他的父母或者其他親屬，也沒有任何證據顯示他出身於寄養體系。他沒有任何學歷紀錄，第一份工作卻是弗利茲酒店的經營者，接手另一位不存在的葉卡先生……這些不足以證明他就是我們要找的兇手，但不代表我不能針對這一點展開調查。」

「……告訴我，小子，你是真的認為吉克．葉卡可能犯案，或者基於其他的私心而急著刨開那個男人的底細？」

里維瞇起了雙眼，讓葉卡的轎車在視野的盡頭失去了焦距，嵌夾在天與柏油路之間宛如一顆銀色的泡沫。羅伯夫收賄一事並不是最近才知道的消息，受到強制土地徵收影響的地主也不只葉卡一個，其中更有許多人和葉卡一樣，在羅伯夫遇害當天經過或者參與在舊陸軍基地舉辦的和平紀念日活動。起初里維亦不認為葉卡具備成為主嫌的條件，直到他開始調閱有關那個男人的資料，發現他除了弗利茲酒店以外可以說是一無所有。那個名字，在這座島上只與那位在席納近郊的老舊飯店有所牽連，除此之外那些音節在街道上不被記憶或者傳播，像是一個破綻百出的謊言那樣蒼白且難以令人信服——

吉克．葉卡這個身分是一個能夠被揭穿的謊言。

肯尼說得沒錯，艾爾文應該也明白，從那一刻起兇殺案與嫌疑犯已經不是里維的首要目標，辦案直覺已經是為了掩飾私情的隱語。艾連是否知曉關於吉克．葉卡的事，里維不禁納悶著，這個想法已成為他的夢魘與病灶，他已經入戲太深，無法迫使自己抽離。吉克．葉卡是一個沒有親屬、伴侶以及子嗣的人，那麼關於艾連．葉卡與尤米爾的真相又是如何？

若說吉克．葉卡是個憑空出現的男人，那麼艾連就是一個不存在的男人。

「你的沉默已經出賣你了，里維。」

「你不是我的上司，我沒有必要向你報備。」

「感謝老天我不是你的上司。」肯尼喃喃道，催起油門跟上那輛銀色轎車。「我不在乎那個司祭和議員是怎麼死的，大部分的人都不在乎，風頭過去了他們會自己找新的樂子去。但你是我妹妹的獨生子，和葉卡那種人走太近，最後你會落得比死還要悽慘的下場……這是我最後一次幫你了，里維，不要再讓我跟這家鬼飯店扯上關係。」

「你有事情瞞著我。」

「沒錯，我有事情瞞著你。」這次肯尼乾脆地承認道。「但你能拿我怎麼辦？想要逮捕我嗎，阿卡曼探員？」

「若你能夠和我說實話，好讓我找到正當的理由替葉卡定罪，那麼我也用不著逮捕你了，舅舅。」

「放棄吧，里維，結案之後就早早離開帕拉迪島。你和任何一個葉卡都不會有結果的，因為你們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

啊……艾連．葉卡，你到底是誰？你是否願意揭露你真正的名字？

弗利茲酒店早已被遠遠的拋在後頭，周遭的景色也隨之變化，樹蔭與隱約的蟬響在駛入席納市區後逐漸稀疏，青藍的天也逐漸狹窄，遭夾路兩旁的建築物分割成了細長的色塊。葉卡的轎車最後駛進了一家歷史悠久的精品百貨所附屬的停車場，而肯尼就在一路口外讓里維下車，隨後立即迴轉地揚長離去，似乎也間接印證了他對於葉卡的看法，避之如腐肉上所生的蛆蟲。

里維很快地在販賣童裝的樓層找到了那個眼盲而癱瘓的女兒。尤米爾乖巧地坐在她的輪椅上，身上穿著一襲嶄新的藍色洋裝，戴著蕾絲手套的雙手環抱著一只猴子造型的絨毛玩偶，那對如同色彩稀有的寶石鑲嵌於精緻而稚嫩的臉龐上的眼眸，此刻正冷淡地望著他的方向。她的瞳孔是渙散的，做個不恰當的舉例，就和他檢視過的無數具屍體一樣，那雙眼睛已經看不見了，里維必須再次提醒自己，努力忽略那股若有似無的、微冷的異樣感。

「吉克。」女孩微微張闔著粉嫩的雙唇，輕聲呼喚那個男人的名字。

「午安，阿卡曼探員。」葉卡站在女孩的輪椅後方，嘴邊勾著一抹微笑，笑意卻不及眼底，那雙與尤米爾毫無相似的眼眸從淡紫色的鏡片後方冰冷地審視著他。「請問有什麼我可以效勞的嗎？看你臉上的表情，我可以斗膽推測你不是專程跑來參加我們的購物行程的，對吧。」

「葉卡先生。」里維向前一步，微微仰著頭迎接對方不甚友善的視線。「關於尼克司祭和羅伯夫議員的謀殺案，我們有幾件事想要向您請教。」

尤米爾細長的眉毛微微地蹙起，接著她抬起右手，纖細的手指往里維的方向比劃著什麼，同時回過頭去面對著葉卡。

女孩的父親安撫似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想要回家找艾連了嗎？」

「艾連。」女孩點了點頭。

「不過我們得先和阿卡曼探員到警局坐一坐，好不好？……阿卡曼探員，這一趟應該不會太耗時間吧？我讓布勞斯先生準備了燉牛肉當晚餐，如果我們晚回家就會糟蹋他的手藝了，這怎麼行呢。」

「我不會耽誤太久的。」里維僵硬地順著葉卡回答。

男人臉上虛假的微笑加深了，唇間露出了露出了潔白的齒列，像極了一勾慘淡的新月，鋒刃輕輕地按在獵物顫顫發抖的咽喉上。

「請帶路吧，阿卡曼探員。」

整個過程幾乎進行得過分順利。

「你們總算是有點進展了，阿卡曼，幾個禮拜過去了，第一次看見你們帶新的證人進來。」席納市第一分局局長古洛斯調侃道，手捧著一杯方泡好的咖啡，贅肉橫生的面龐扯著不帶善意的表情，視線在葉卡以及尤米爾之間來回。

「是的。還請局長讓我們借用第三偵訊室使用。」艾爾文應付著，意味深長地望了里維一眼，而他佯裝沒有看見。

「去吧、去吧。」古洛斯擺了擺手，像是在驅趕狗隻那樣，里維知道這個男人並不具有這個職位應該具備的工作能力，大概是靠著幾代累積下來的關係得到局長的頭銜。他對這樁連續殺人案，或者任何一樁案子都不抱有太大的興趣，唯一能夠讓他提起興致的大概只有牌局、酗酒和外遇。「找一個看起來沒什麼事做的女警去會客室陪這個小女孩吧……和爸爸不像啊，長大之後會很不得了呢。」

葉卡並沒有對這番話做出任何反應，只是將手輕輕放在尤米爾纖弱的肩膀上。

古洛斯笑著離去，臃腫的身軀不穩地擺晃著，最後消失在局長辦公室裡，掩上了門後又放下了百葉遮簾，局裡的人早已對於他的行為感到麻木。

艾爾文將葉卡帶往偵訊室，里維則跟在漢吉後頭走進一旁的觀察室。

偵訊室裡刺眼的白光潑灑在葉卡的臉龐上，從他的顎線劃下一道界線鮮明的陰影。他仍然帶著那副墨鏡，即使是在室內，里維回想著自己偶然看見那個男人摘下眼鏡的畫面，那雙失去遮掩的雙眸是海冰般的藍，以一種極度溫柔的感情凝視著在櫃檯後方替遊客處理入住手續的艾連。

艾連是否對葉卡的祕密毫無知覺？或者，他也是祕密的一部分？

里維思索著肯尼對他提出的忠告。

葉卡與艾爾文的對話從擴音器中流瀉，但里維並沒有對那些內容特別留意。若他的舅舅所言屬實，那麼葉卡肯定不會如此輕易向他們揭露自己所隱藏的真相，像頭狡獸那樣懂得靈巧迴避，對他們設下的餌與陷阱露出輕蔑的神情。

里維轉向身旁那一身纏繞著黑色綢緞的婦人。

「尼克夫人，請問你和你的丈夫是否知道這個人？」

尼克司祭的遺孀嚥了口唾沫。

「是的。今年新年的時候，我和丈夫在弗利茲酒店度過，因為整個帕拉迪島只剩下那裡還會做油悶圃鵐，那道菜美味得讓人難以拒絕。我們在離開餐廳前見過那個男人，還有他身邊的一個跛腳的年輕人，還有……他們可憐的女兒。」

✷

里維．阿卡曼雖然是個令吉克幾乎是生理本能地感到反感的男人，但他至少還知道如何遵守諾言，不像某個橫死在異國戰場上的軍官，他就只是個卑劣又殘忍的騙子。史密斯簡短地問了他幾個問題，如同吉克所預料，他們仍然像是在暗處蠻橫衝撞的仔鼠，吵鬧而無知，不久後也變不出什麼把戲了，只能讓他以無罪之身離開偵訊事。

他們說了幾句關於保持聯絡的客套話，吉克漫不經心地聽著，雙手扶在輪椅的把手上。

「再見。」

尤米爾摘下了右手的手套，朝著史密斯、佐耶、阿卡曼揮了揮，小巧的臉蛋上出現了難得的微笑，五片指甲如同精緻的貝母，在人造光線下仍然泛著柔和的玫瑰色光澤。

在他們要離開席納市中心的時候，正好與一輛鳴笛疾駛的救護車與數量警車擦身。

吉克知道，若自己在晚餐時段轉台至新聞頻道，便可以剛好看到席納市警察局第一分局局長古洛斯離奇死亡的插播報導，但他沒有興致這麼做。

今晚屬於慶祝而不是哀悼，慶祝失而復得與復仇苦澀中甜美的後韻。

微風捎來蘋果墜落至地面、即將熟腐的甜香，輕柔地捲動著窗簾的白紗。

夏日天黑得晚，於是他們選擇不開主燈，只留了書桌上一盞彩繪玻璃罩子的閱讀燈，餐桌上擺著一枝簡約的白蠟燭，火光與晚霞的色彩柔和地在艾連的皮膚上暈染，淡淡的金綴點著睫毛根部。

吉克靜靜地看著他所愛之人，心裡盤算著是否有可能將那一秒無限地延伸，直到光和時間都失去了意義。畫像或者最新技術所沖洗出來的相片已經無法滿足他的渴望了，因為他不只需要線條與色塊，而是貪婪地想要將一切占為己有，從艾連若有似無的笑容、他髮絲互相摩擦的細碎聲響、每一個動作所牽動的肌肉與筋脈，到從他的皮膚上淡淡擴散的紅罌粟香，以及那一波波如浪潮纏綿的蟬鳴，正在呼喊著愛意與生命的瘋狂。

吉克舉杯，以杯中的紅酒致意。

「敬我們。」

「敬我們。」艾連回應道，只是沒有舉起眼前的水晶杯，而是伸手越過餐桌，細長的手指一勾，摘下了吉克一直戴著的眼鏡。

「敬尤米爾。」

吉克想起了今日出門前從他的眾員工那裡收回來的購物清單，其中一項便是希琪一直想要的指甲油，清甜的藍被盛裝在小巧精緻的玻璃瓶裡。尤米爾挑了一件新的天藍色洋裝，扔下了她再也用不著的蕾絲手套，乖巧地坐在希琪與馬洛之間，讓指甲被細心地塗上漂亮的顏色。

「敬尤米爾。」吉克有些沙啞地說道，仰頭讓鮮紅的液體流向咽喉，酒精刺激著他的牙齦與舌，讓他幾乎產生了血液的錯覺。

敬弗利茲酒店。

敬這個將醒的長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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