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我說,現在開始給我半刻的時間,讓下女拿茶出來,在天黑之前再進行一次訓練,今晚讓我們吃飽米飯.”

足輕們異口同聲興奮地喊著“米飯, 是米飯啊!”. 在後排拿著盾牌的足輕們用手敲著盾牌表示喜悅.主膳的聲音無法傳達給較遠的人.嘈雜變成了嘈吵. 我的耳朵好像也能聽到足輕們興奮的呼吸.

長柄大刀的穗尖搖動著,秋風仿佛吹到了芒草的原野上. 一直等到嘈雜聲平息的主膳,不知何時才說出了這樣的話.

“讓他們喝酒.”

“啊”的呻吟聲沸騰起來了.蹲坐著的足輕現在一個人也沒有了. 所有人都舉著槍,揮舞著鐵炮,興奮地踩著腳,發出了狂野的叫聲.

“啊,啊,啊……”

第七章

“各位，加把勁啊. “

遠岳忠堯舉起雙手.

“祝御家安泰. 你們要配合我把聲音提高. ”

“是，大人. ”

這話，比他曾經說過的任何回話得到更多的回響與認同.

遠岳忠堯舒展著大刀，斜著指著天發出了聲音.

“千秋萬代，御家安泰. ”

足輕們威風凜凜地說同樣的話. 女傭們從炊事房子裡出來，遠遠地圍觀. 倉號的小鬼們也出來了. 城裡的小女孩似乎對足輕們勇敢的聲音仰慕.

忠堯把刀指向了天.

足輕們拍著手.

圍成一個圓圈的圍觀者拍手叫好. 在那裡面看到了阿稻. 足輕們解散了，在本丸的屋簷下和大楠的樹腳散躺著休息.

阿純的臉上帶著憂鬱一次又一次的出入炊事房，每次出現的時候都是兩手提著水桶. 阿純之後兩人一組的下女們出來了. 分別抬著和放下盤子、小盆、大碗及縫紉台.

我下了本丸.

因為我認出了從城門牽馬而來的薩索契, 在那馬背上載著一名滿身是血的武士.

這不就是鐵炮組的小頭江浦的音吉嗎? 前天，他是去深堀家接收鐵炮的人之一.

宇良順征走了過來. 左內、忠堯、主膳都過來了. 把受傷的音吉的馬牽到休息中的足輕看不見的矢倉後方.

“薩索契有事報告.”

我把臉色灰暗仍在喘息的音吉從馬身上小心翼翼移下來，讓他躺在矢倉旁的陽光下. 叫住街上的下女把曬布和止血藥拿出來.

根據薩索契說,因為他從深堀家回來晚了，所以騎馬去了古賀村. 看見伏在馬背上受傷了音吉. 接著,槍聲響起. 音吉的五個下屬都被殺了, 他單人逃回時亦被長崎甚左衛門的人追殺.

薩索契急促地把音吉轉移到自己的馬上，抄小路逃了, 最後成功避過了追兵.

“音吉啊，宰領頭的市木種定怎麼樣了? ”

順征把嘴貼在音吉的耳朵上. 音吉的右臂被射穿了. 從胸前也冒出了紅色的液體. 每呼吸一次，都流著帶泡沫的血，我的衣服都被染紅了. 音吉緊緊握住自己的大將順征的手報告說. 他們看到市木種定被長崎勢力包圍的時候，他揮舞著大刀沖入敵方,在幫助和保護著音吉等人帶著二十五挺鐵炮和玉藥的馬拼命地逃出時被殺了. . . .

順征焦急地問: “音吉，那麼鐵炮全部都被長崎軍擄獲了嗎?”

音吉臉上浮起了憂鬱的笑意. “不, 御大將. 當我們只剩下兩人的時候,音吉考慮到要令追兵分開，把裝著鐵炮和玉藥的木箱藏在古賀村的樹林裡，從樹林裡出來跑了一會兒，又被新的追兵發現並追殺，最後活剩下我自己一個人了.”

在眾人眼底,音吉流下了眼淚.

“長崎的手下到了古賀村，矢上城的西鄉軍做了什麼？”

“矢上城被長崎攻陷了. 我們穿過日見山口的近道去. ”

“哦. . . ”

四位大將閉上了眼睛，深深地歎息.

“音吉，隱藏著鐵炮的古賀村的森林在哪裡？我去拿. ”

順征拔出一支筆. 取下垂在腰上的行獎冊，在音吉面前展開. 音吉揮筆不穩，先畫了一條線. 線上旁邊的圓圈裡寫下了―古賀村. 四個人點了點頭. 我將快要從失去力量的音吉手中脫落的筆讓他握住.

音吉看起來很痛苦.

“村的東三町有很多杉林. 從有馬頭觀音的地方進入杉樹林二十多步，有一個窪地，東西就放窪地中, 我已舖上了落葉. ”

音吉用筆描繪了森林、馬頭觀音和窪地的地方，那支筆就倒在了土上. 在我的手臂彎中，音吉的身體像石頭一樣沉重.

那個時候，從大楠樹腳方傳來了醉醺醺的足輕們的笑聲.

薩索契在胸前雙手交叉祈禱了.

順征把音吉畫的地圖從行賞冊上撕下來.

忠堯插話.

“宇良殿”.

“如果是鐵炮還是未被奪走的話，長崎勢會認為音吉藏在哪裡而去找, 我們派很多人去就會被發現. 我帶著組裡的四、五個人去拿. 不過,他們就不能再操練了. ”

“宇良殿，選擇強壯堅毅的人去吧.”

“我組中的平次，門次，借長治一用吧，腳又快, 馬術也好，鐵炮組四、五個人心裡踏實. ”

三個武士道出了鼓勵順征的話. 送來了曬布和止血藥的下女和從她那裡叫來的兩個老爺爺合力把音吉搬到了陣屋後的怪我部屋(臨時護理所).

城內的眾人把注意力集中在大楠樹的周圍，所以沒有注意到受傷者.

在乾燥的白土上，遺留下從音吉的傷口滲出的血.

我在後面扛著，用竹子擦掉了那個血跡.

合戰之前流血不吉利.

順征大聲呐喊: “吾助, 甚八, 彌右衛門, 嘉平次, 又吉, 在哪裡?”

“在, 大人.”

“在傍晚六塊板木響之前集中在城門. 我們到古賀村跑一趟，把鐵炮馱回來吧. 要輕裝上路，保持沉默，不必要的東西要取下. 我們要迅速行動, 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還有,要預先填飽肚子. ”

“大人親自去古賀村的話,鐵炮組的調練由誰來做？“

“服部左內大人會替代我.”

遠岳忠堯從槍組中挑選了三人, 向他們講解即將執行的任務. 我走向炊事房, 看到在大楠樹腳下的足輕有些忘了把米飯塞入口中.有八個人口邊還黏著飯粒.

他們八人能平安把鐵砲運回來就好了. 就只擔心會不會被人數眾多的敵人伏擊, 如果這樣, 很可能有些人會被殺.

長崎甚左衛門是用與南蠻船的交易中所賺得的金銀來購買鐵砲的，他們持有比本家近十倍的鐵砲.

“於梨緒小姐.”

左內小跑著跑了過來.

“你知道詳細情況了，給他們點酒. 一壺就行. 讓他們喝了，醉了就好了. “

左內說完再次返回去了大楠樹腳.

八名足輕們入了炊事房.

我叫來阿稻，轉達左內的話. 足輕們沒有妨礙女中們的工作. 在土間的一角圍著坐, 津津有味地喝起酒來.

作為下酒菜，女中們提供了沙丁魚的丸干. 還添加了納豆和燒醬. 還加上了鯽魚的生魚片. 足輕們對接二連三送來的菜睜大了眼睛，好奇地到處看了第一次看到的菜式.

足輕們一隻手拿著酒杯，一隻手拿著丸干, 喝著味增和吃乾果, 可以聽到他們用力去咬鰯魚干時發出的聲音.

他們目不轉睛地吃著. 甚八眼睛不踏實、一邊吃著沙丁魚，也偷偷地看下女們、真是個輕浮的傢伙.

甚八知道了自己在引起女人們的注意，就重重的提手，像武士大將做的那樣抱著胳膊, 又把酒杯端到嘴裡給她們看.

十六個大灶都被燒了火，炊事房比湯殿還要熱.

女中們把在炊事房中煮好的飯盛到盤子裡用力握成飯團.

我出汗了. 女中們也汗流浹背地濕透了.

甚八的眼睛裡閃著奇怪的光，他張著忙亂的嘴，呆呆地望著土間的一角，那是個燒火口. 我盯著甚八的視線. 看到了在燒火口前裡燒著東西的女中的背影. 我呆了, 然後光著腳跳了下去.

我注意到了下女拿出來的小冊子. 我的膝蓋發抖，幾乎站不起來.

“阿桃，是誰許可你燒了這些的?”我憤怒地問.

阿桃吃驚地站了起來，幾乎把手中的東西扔下. “是按照阿稻大人的吩咐來做的.”

“阿稻在哪裡?”

“小姐,我在這裡,對不起.”

從這個炊事房的一角傳來了一聲呐喊. 我光著髒了的腳跑上木板間，向阿稻方向飛奔.

“是七郎少爺叫燒了本家的文書的.”阿稻對我說.

“七郎少爺…”

“為慎重起見，婆子還向主公請示了一下. ”

我退回到爐口、看見阿桃驚恐地站在那裡，然後又開始把那些書冊扔到火裡了.

「西鄉家歷代分限帳」, 「高米史譚」, 「西肥戰紀」, 「伊佐早圖誌」, 「尚善公記」, 「三代譜錄」, 「伊佐早史叢」, 「長崎合戰論功行賞帳」, 「伊佐早段別檢地錄」, 「西鄉家譜代御家中系圖」, 「肥前鑑」, 「西鄉世譜」. . .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阿桃把這些冊子放入火中. 從御文庫中七郎學習漢字的「西鄉世譜」被火焰包圍著了.

黑色的烤焦蟲咬噬紙，紅色的火追趕著把它變成灰燼. 紙被火燒得又彎又翹. 爐灶裡發出獸吼聲.

我猛地回過頭來,甚八慌忙瞪大眼睛.

“甚八，你在哪裡學文字的?”我冷冷的問.

“是，這是我小時候在藥材店打工時學的.　 有人把驗方給我看，所以都是零碎的. ”

“你看到了阿桃在燒的東西?”

“啊，是嗎?”

明明很聰明的人，甚八卻用毫不客氣的眼神凝視著我的身體.

“甚八，不要把燒掉東西的事情說出去.”

“好吧，那就這樣吧.”

“你的嘴很輕，你的舌頭比草葉還輕，現在，如果看到的東西都會亂說出去，服部大人會處置你的舌頭的. ”

甚八臉色發白,發誓不說出口，看到他慌亂的神色,我把聲音緩和了些.

“聽說要去古賀村，大概三裡、四里地，真是辛苦啊,甚八. ””

“因為要走小道，所以我想大概有四里吧. ”

“既然發誓不會對別人說，那就在軍糧飯團上添上點沙丁魚丸吧. ”

甚八的眼睛炯炯有神，說: “是時候回去了.” 就回到他的同伴那裡.

看著我和甚八對話的七個人以為甚八是因為軍糧而被我過去的.聽到能給乾沙丁魚，高興地微笑著一齊擺出雄糾糾的姿勢，拉緊了陣笠, 步履輕快.

我想甚八在古賀村被長崎的人射死就好了.

燒毀御家重代的文書，完全是父親放棄和平的證據.

城內的民眾才剛剛看到了有可以獲救的希望.

一個還沒有打過一次仗的武士輕裝上陣汗流浹背地準備著戰鬥，他父親一定要抱著不會被打敗的信心吧.

不識字的女中們拿著運來的御文庫的文書類燒了，這問題不大, 她們也不會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可是甚八…

我問阿稻七郎在哪裡. 阿稻皺起鼻翼，臉頰扭曲. 這句話變成了冷笑.

“在老地方.”

我到了御書院. 在這裡，我看到一些武士們讓妻子們斟酒，吃沙丁魚丸. 也有正在整理鎧甲的武士. 七郎不見了. 我從武士之間穿過，進入了對面的長廊. 腳下不小心踩到了一個武士的大刀.

是原田松之介. 與左內同歲的年輕武士看了看自己的大刀，看向我，一言不發. 他是原田備前守的兒子，平時因為一點小事就對手下發威. 因為善用標槍，弓箭也很出色，所以被躍身為先手大將.

平時, 不會考慮對方是城主的庶子，也不考慮來往的人，松之介也會大喝一聲“無禮者!”, 可是他沒有. 因為松之介沒有大聲罵我，我心情反而越來越低落了.

因為心內恐懼而喝酒的武士們，幾乎都是依附家老的庸人.

他們喝的酒不是給足輕們喝的那種.

我離開茶室，看到圍香爐的炭火成為白色的灰燼.

足輕的訓練又再開始了.

大將和足輕的喊叫聲從本丸的廣場傳來.

楯撞擊聲, 足輕們大力踏步之聲在莊嚴的書院裡回蕩. 可能是士氣的緣故, 足輕們的踏足聲比之前更強勁了.今天他們吃了白米飯, 鰯丸子, 而且飲了酒, 應感覺不錯吧.

第八章

我在房間裡感受到令人不安的氣氛.

穿過板戶，昏暗的八疊大的部屋沒有人影. 我把右手放在懷劍的柄上，向裡面走去. 感覺是有人在內，於是我穿過了再深入的房間.

在四疊半的小房間裡蹲著一個年輕男子. 肩膀微微顫抖、是七郎吧.

書架都空了.

一本冊子也沒有了.幾張小紙片寂寞地散落在地上.

七郎逐一取出文箱的物件，重新做了檢查, 提取出來的東西被仔細地壓在原處.是在檢查有沒有忘記拿什麼東西嗎?

御文庫的小房間朝北開著一扇採光圓窗, 從那裡射入的微弱的光芒，寂靜地擦亮了地板.

我喜歡御文庫的書香和內斂，從孩提時代開始就一直如此. 嗅到夏天房間的空氣和古冊的氣味就會很快楽. 七郎就是在這裡教導我寫字, 一本一本地拿出用難懂的漢字寫的厚厚的書籍，為我解說了裡面寫著什麼.

西鄉家的振興、鄰國大村氏和有馬氏的由來, 本家中的重要人物的系譜.

(這些都是非常重要的書.)

七郎打開那本冊子，就會像易碎品一樣用雙手呵護.

作為孩子的我，很難理解為什麼像舊紙屑一樣的東西是如此重要的.

因為我不明白. 七郎就給我說了，沒想到真的是很重要的東西.

就是因為七郎能看懂這些書, 領國中那些連仮名都識得不多的武士們就覺得七郎幽雅高貴了. 即使城內是發生火災, 又或是豪雨, 地震, 這些天塌下來的事情，都可以在御文庫找到七郎的身影.

我時常趁七郎在御文庫裡和泰雲和尚論道的時候隨便打開抽出的東西往裡看在反古紙裡做漢字的書法. 如果對此也厭倦的話，就在走廊裡玩了一整天.

從歌聲中醒來，他們還在談.

泰雲和尚問七郎學問的方法往往令人心跳加速. 兩個人大聲爭論，最後一定會拍桌子, 臉色也變了.

爭論的都是一百年, 不，四、五百年前流傳下來的和歌應如何理解，他說，不要像其他男人的人生那樣漫無目的.

每當爭論完畢, 就會叫炊事房準備好菜肴送到御文庫.

泰雲和尚無酒不歡. 因此無論爭辯如何激烈, 最後兩人都是把酒喝得津津有味.

我躡手躡腳地離開了御文庫.

背對著炊事房的板戶的時候，身體變得無力了，坐在那裡，空蕩蕩的御文庫裡，哭著重新提取了文箱的七郎的身影映入眼簾.

即使千萬金也沒有辦法換回的東西. 就要被全燒掉了.

可是, 我過了一會就重新振作起來了.

七郎是因為不願意龍造寺那些目不識丁的足輕糟蹋御文庫，所以才叫人把那些文書類燒掉的吧.

我的手緊握著懷劍的柄, 想像龍造寺的人們就在面前一樣. 到時,我會再拔出懷劍，用精雕細琢的刀刃把對方刺殺.

今天早上採山藥的時候試用過了懷劍了，刃有些崩缺, 不過用來破皮、切肉似乎還可以.

殺人也…

凝望著沈澱著冰冷光輝的劍身，情緒變得平靜下來. 我有很多事情要做.

必須命令下女們，為城眾將士準備夕食.

合戰開始的時候每個人都有他的崗位: 照顧受傷的足輕的人，城內著火的時候運水的人，運箭矢彈藥的人，煮菜的人，打掃種子島的火筒裡塞滿的殘餘物的人，在現在就決定各人的職責. 不單是男人才可以參與戰爭.

我把懷劍收回入鞘中.

刀鍔碰上鞘發出清脆的聲音. 我使勁地撥了衣帶一下，下到院子裡去了. 夏日的陽光朝大楠樹的對面傾斜，黑色的影子在廣場上延伸. 從外城調回來的將士陸續從城門進來. 我知道躲在城外的人已經準備好躲進本城來了. 除宇木城和二之丸正林城兩處之外，其餘四城的士兵都進入了高城. 我在心裡盤算著糧倉的儲備. 去年收成不好，收成很少，前年也是歉收. 那是龍造寺隆信公攻打島原有馬氏的那一年.

那年, 夏天下了暴雨，冬天刮很厲害的風. 大河滿溢，山崩，正午時，天空泛著如血紅光.

泰雲和尚認為這是不好的預兆. 也不知道是否隆信公宣告敗死的前兆.

父上向隆信公交出了二百石軍糧作為不加入島原進攻的代價.

於是,糧倉變成了空庫.

秋天時,因贈送了軍糧，加上那一年收成不好，領地的農民申請減免年貢，父親出於憐憫，發佈了允許減免四成年貢的布令.

“農民們有積蓄的，每逢歉收就減免年貢, 這不成…”御家重臣都對父親的作法提出異議，但父親卻不聽. 認為農民才是領地的基礎，領地的財富. 去年又是減免兩成. 守倉的足輕間最近也傳出了發覺老鼠都瘦下來，而且數量變得少了的私語.

城中的將士現在大約有六百餘.

另外, 根據左內估計,附近的土豪大族和本家有血緣關係的把兒子送進城的應有二百餘人, 再加上婦女小孩三百餘人, 即總共一千多. 城中兵糧倉五穀的庫存就會出現緊張的情況. 那些不適宜在合戰中留在城中的老人和孩子們, 還是趁未籠城前把他們送出城外較好.

“於梨緒小姐. 我在找你.”

一進屋，阿稻就看見了我，先站起來，打開納戶小屋的門，把我請進去，把木板立起來. 從天窗射入的光中浮現出的阿稻的臉上，有著深深的皺紋，給人一種蒼老的感覺. 我那時就知道阿稻臉上的妝化開了.

“小姐. 權助剛來通知了. 守衛後門的兵眾謊稱要出城.”

“說出來吧. ”

“說是逃跑了，女中們還不知道這件事. ”

“把守搦手口的是哪一組人?”

“山崎丹後守大人和他的兒子山崎數馬大人, 如果不換上新的人手，城的水口就會被切斷. 山崎的手下，早把八十名足輕放出去, 為了不讓阿純在送飯團過來時發現不對勁，就把不同旗子插到了各桌子上作為標記去蒙騙.”

知道這件事的只有阿稻、權助、阿純、阿杏四人.

阿純的話未必入信, 為了慎重起見，我讓權助把她們和其他女中分開了, 山崎神通廣大, 他的手下就像是城的鑰匙一樣.”

“阿稻、先冷靜.”

說到這裡，我的喉嚨也感到乾渴了.

“辰已矢倉的東伯耆守的組眾有二、三十人,不知何時已銷聲匿跡，雖然知道守護乾矢倉的人有五十人，但去接飯的人卻只有三十七人，為了不讓一個人拿兩人份的不講理的人出現，阿稻已很嚴格地清點，所以很抱歉. 猶如晴天霹靂.”

說到這裡, 阿稻眼淚簌簌落下.

我斥責現在不是哭的時候，應和城裡的老人商量是否應該把孩子帶出去. 他們在這裡都沒有作用，只會把糧食消耗.”

阿稻說她也考慮到這一點，便叫來一位年長的老人，告訴他從城中退下較好，可是他卻認為元龜三年攻打大村時，他是為家出力的功臣，拒絕了她的請求. 一旦落城,他打算先刺殺自己的家小，再在主公面前切腹.

離開御家的重臣們，把竹席放在龍造寺家晴的身邊，希望能得到他的召喚，不知怎的，我對山崎丹後和東伯耆的憎恨之情油然而生.

“阿稻、佐嘉那裡聽說有一個跟隨於志摩的女中，名叫於麥的，那是龍造寺家有名武士的親屬，但我覺得可能會追上山崎丹後吧，丹後應會把於麥還給在龍造寺家.”

“是於梨緒的嬸嬸吧.”

“請權助叫左內來. 天快黑了,搦手口的守兵逃跑的事在足輕們傳言之前，最好先由上面傳到下面去.”

我把手放在板戶上，阿稻扭動膝蓋前行, 用雙手抓住了我的下擺.

“恕我冒昧，關於小姐的處境，阿稻有自己的想法. 就等於麥大人逃出去之後再向小姐說吧.”

“你是叫我不要留守城中吧.”

“這是一直以來都在想的事. 以於志摩為首的御家一統如果和城堡共存亡的話，西鄉家的血統就會斷絕. 即使於志摩大人帶著幼子逃跑了，龍造寺的人也會把草根撥開來追捕, 不抓著絕不會罷休，因為您是主公庶出的女兒，所以龍造寺家應不會知道小姐的名字，但是小姐是有西鄉家血脈的人. 如逃到在多良岳的深山裡，又或松浦的離岸小島上，也可傳續本家的血脈. 這件事，是婆子的願望. ”

阿稻兩手按地拜伏.

剛說話的嘴唇的內側已發白.

我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阿稻將死. 」

我也打算為本家殉死.

內心也有一個叫我逃走的靈魂:女人們中只有阿稻自己想著與城共存死就夠了。於志摩大人們是迫不得已才會留在高城的. 如果可以的話，他們還想多活一段時間.

附近的大名中,大村氏雖然只是口頭上允許船隻從領內出航，但內心總覺得如果有接受她們的地方，本家的女孩子就會急不及待地離開高城吧.

阿稻勸我逃走，是因為她認為我也已經下定了死的決心.

（如果是側室的女兒，龍造寺的人會放過的吧）

阿稻說的令我想入非非, 我的名字確沒有寫在本家的圖系冊上.

豈止是我的名字, 還有欺騙我有關母親的一切.

我吃的奶的是阿稻的, 據說阿稻也沒有記住母親的名字.

突然，我站了起來.

(也許. . . 不…不會吧!)

對女中們溫柔的阿稻，為什麼從來不給我一個笑容呢？在城裡無論走到哪裡都能感受到阿稻的眼睛.

從小就是這樣.

無論是在炊事房內、馬廄、御書院，無論是白天還是夜晚，一定會有阿稻的視線.

她只是我的乳母嗎?

不過，如果是那樣的話，她根本不用步步追隨我.

我從來沒有問阿稻的家庭和成長經歷，阿稻就把她的故事告訴了我.

而我一直相信她所說的是真話.

在納戶所的陰影中，阿稻抓住我衣服的力量是異常強大的, 這並不是阿稻一向處事那種模棱兩可而又可得到眾人信賴的風格.

我知道要死去的女人除了自己還有一個，所以把她當成了礙事的人，這是正確的嗎?

在積滿了納戶灰塵的地板上趴著啜泣的那個聲音從我耳邊消失了.

阿稻難道不是我的母親嗎？

（權助）我想大聲地叫他.

我喊出來的不是權助的名字，而是像一隻被壓住脖子的鳥的啞鳴.

眼前變暗，喉嚨變得熱了.

我下定決心了.

一打盹兒就功夫忍住了嗚咽.

阿稻是我的母親.

那張臉，那張臉是看孩子的母親的臉.

不需要明確的證明.

也不可以揭破…

我的眼淚默默淌下.

心如攪碎的豆子，再撒上鹽…

我忍不住了, 就在醬桶後面哭了.

第九章

我聽到了咳嗽聲.

我被松田權助深深感動了. 權助用和善的眼神看著我. 我說要水，權助便用水桶盛滿水，端到我面前.

“山崎的手下好像逃走了”

我打起精神抬頭一看、

“乾矢倉和辰已矢倉的手下，也都是忘恩負義的傢伙. 是了, 今天主公說到耶穌要到的是什麼?”

“權助，薩索契退去了嗎? 如果他不趕緊回深崛家的話，矢上城丟了之後, 會被龍造寺的人抓住的. 龍造寺家不是切支丹大名.”

“啊，實際上就是這樣. 有幾個守城的提出要皈依耶穌教,當中有武士也有足輕. 按照主公的意思，耶穌教是合法度的. 既然如此，暗地裡相信耶穌的人們就出來了,在薩索契的任何地方舉行儀式成為切支丹信徒.”

我命令權助去叫左內過來.

中女們在木板間休息，下女在土間，都已早早地吃了晚飯.

因為女人們做了一千多人份的飯團，所以手都燙成紅色，在飯桌旁邊放著缸，有時把手泡泡. 剛煮好的熱飯一個人捏三、四十個飯團，皮膚就會變紅.

即使那樣，也不能隨便再添幾碗飯, 所以互相問一起工作的握了幾個飯團.

上了相當年紀和小女兒聽了都笑了起來.

左內來了.

我走到炊事房的外面.

全城最大的水甕都在那裡裝滿水了.

向左內說了後門的事. 左內早已預料到山崎的人總有一天會逃跑的, 因而有了防備, 所以一點也不吃驚.　

“左內，本丸的井戶乾涸了. 搦手口的井戶不能被奪走，拜託了.”

“我明白了.　會下令今晚起各將士要注意. 於梨緒小姐，請注意備水和以及防火，也拜託你了.”

黃昏時分，城門上的六鳴板被敲響了. 宇良順征的隊伍要前往古賀村，大家目送他們遠去，左內走了過去.

太陽落山了.

足輕十四、五個人，到炊事房來要水. 吃了鹽，沙丁魚的丸干，因為鍛煉出了汗，喉嚨好像渴了. 我罵了那些大口大口從甕喝水的足輕們.

這些都是下女們辛辛苦苦從懸崖下汲取回來至關重要的水.

我命令他如果想要喝的話就下到懸崖下去打. 雖然被訓斥，但剩下的足輕卻盯著吃飯的下女們的嘴巴.

我用杓子舀了水給其中的一個小頭, 然後對有點羞怯而逃跑的男子窮追不捨，再一次在脖子附近拍了一下.

他們輕輕地拍了拍腰身笑了起來. 我也笑了.

“小姐，我聽說我們的合印是由女中們縫的. 竟然能精緻地縫好，我們想一個一個地向女中說謝謝. 請體諒這首歌的心情. 我們的歌是為了那個為我們縫合印是那個女中寫的. 我想見見她.”

“不要無禮.”

“如果那位女中能看到自己親手縫製的合印被戴在了哪個即將出戰的男人身上的話，就太好了。”

我沒理會. 把杓子交給水甕旁的人, 正要回家，提著木桶的足輕走向了後門. 他們輕輕地搖著木桶，一邊跳舞一邊唱歌. 最近，在領內有一首叫做「他生緣」的歌:

どこでとまるか先や知らぬ（不知去哪里呀）

先や知らぬ （不知呀）

やあ、さらさ （喂，莎拉莎sarasa）

さあ、やらさ　ありがたき （嗨，雅拉莎yarasa，不胜感激）

彌陀のお慈悲　　やれさ （弥陀佛慈悲，雅丽莎yaresa）

たのみ參らせん （恳求三千多）

辰已矢倉下麵擠滿了人、

“讓我做這件事吧，我來了. . . ”一邊哼著，一邊踩著柴火堆，回到了故鄉. 用木架吊著身子的足輕也在. 陣屋裡的老人眾問路過的老爺爺發生了什麼事.

昨夜，老爺爺拖著不方便的腳向辰已矢倉走去，說是要砍捕到的龍造寺的人.

左內手下的一個足輕來拿水桶裡的水. 據說因為要把間者斬首，所以需要洗刀的水.

今天早上會殺頭.

我就過去了.

“不，丹後守大人為了讓龍造寺家覺得他對龍造寺派來的細作優待，打算帶他逃走，所以把他關在營帳裡. 只要我們找到那個人，然後把他幹掉就行了. ”

就算殺了一兩個細作又有什麼用呢?　 我和提著水桶的足輕一起走向辰已矢倉.

那個男人的時候看上去大約二十歲左右,赤身裸體. 用粗繩緊緊地綁著. 夕陽照耀著筋骨健壯的赤紅銅色的身體. 男人嘴角洋溢著冷傲的笑, 瞪著足輕們和老人孩子. 我拉了拉左內的袖子, 要把他拉到離人群稍遠的地方，這是無意義的殺生，不知什麼時候才會完結.

“如果說是山崎丹後守在後門外被斬殺的話，我也打算這樣做. 如果有別的活可以幹、他也不會選擇當足輕吧.”左內搖搖頭.

丹後守為什麼不把他帶走呢?

宇良順征巡視城內線時，發現了埋伏在軍營裡的細作. 丹後守逃亡前,家老眾為了安定人心,如何也不能把他交出來給斬殺.

“要殺我就快點殺啊, 你們這些傢伙害怕了嗎？這座苔蘚一樣的城很快就會陷落, 龍造寺家的人會把你們碾為齏粉的!”

看熱鬧的人把木屑扔向了那個男人，嘴裡喊著“殺了他”. 遠岳忠堯的家僕用木桶裡的水澆了大刀.

“左內.”

服部左內不停地把頭左右搖晃.

看熱鬧的人吞吞吐吐地背對著我用雙手捂住耳朵, 可是即使蓋上耳朵也能聽到吵嚷聲.

高亢的聲音響徹天空.

我沒有往那邊看.

那男人肩上流著血，俯伏在地上. 忠堯的家僕似乎下不了手,垂頭喪氣中，只能抓住那細作的身體，使上半身體彎下.

“讓開，我來做. ”

忠堯把家僕推開了.

“你不就只有二十五挺鐵砲吧? 龍造寺大人帶了五百挺, 就這樣一決勝負了嗎? 哼，我好生氣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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