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馬頭撥過來, 緩緩走向在岸邊的磯石.

這應是漲潮的時分, 水幾乎浸過馬的鼻子, 也把我的下半身浸在水裡.

馬受驚嚇了. 但我仍把牠逼入水中.

就是為了看可是走到離海岸有多遠而不被水淹過而把馬轉了一圈, 再騎向大海.

我看見一件不尋常的東西.

也許不值得一提, 也許會被人說我是把這事誇大了,在西邊高城面對的一座山之上面，我看到了黃色的、像盆子一樣的月亮.

淡紫色的天空中飄浮著朦朧的滿月, 而同時東面海上是至今仍在升起著炫目光芒的朝陽.

我竟同時看到在東方的太陽和在西方的月亮.

朝陽是平常的朝陽, 月亮卻不像平時的月.

當暗潮湧過來時, 馬卻步了, 轉過身來走向磯石的方向.

幾經掙扎, 牠終於踏上岩石砂土上.

在我的前方是將要消失的月亮.

這是我第一次同時看到太陽和月亮.

我跌跌撞撞地輕輕拍拍馬的鼻頭, 用手輕撫牠的腮幫子和下顎.

我當時是為了要安撫馬,其實我比牠更感到那分不安.

月亮像在暗處看到的白木盆,彷彿沒有重量, 只是淡淡的影子.

儘管如此，我還是覺得像是在向我預兆一些東西

---一切就要結束了.

這月亮帶著一種令人感到不太吉利的黃色, 一種比快要枯萎的山吹花花瓣還要淡的黃.

我回頭望向似在燃燒著大海的朝陽, 又回頭看了那一輪沉入西山的月亮.

眼睛被溫柔的朝陽迷惑著,第二次看到月亮的時候,連抓住個輪廓都已很困難了.

我以為月亮在山的後面沉沒了, 但不久又再看見了月光.

只是一瞬間轉移了視線，月亮的顏色卻隱隱衰退了,仿佛融化在天空中,消失了.

我每次賞月,都會讓月亮吸引住眼睛, 直到天越來越亮,月亮一刻一刻地消逝.

我的目光轉向東方和西方的天空, 頭頂上廣闊的天空千里迢迢,比太陽還要高遠.

這是伊佐早吧, 作為西肥前廣闊平原的小野原，放在天空下也沒有用針扎的洞那麼大.

突然,發現這仿佛不是第一次同時看到升起的朝陽和沈沒中的月亮.

我在某個地方也曾以為看到了眼前的景象,

第一次同時看到升起的朝陽和落下的月亮時，感覺很好.

我帶著忐忑的心擁抱著那如此甜美的回憶, 可是伴隨著鬱悶的回憶重現了.

確實在黎明的海邊眺望太陽和月亮的那一天是第一次, 可是……

幾天前在御書院和七郎進行過交談.

----「十三夜的月亮照耀著御書院中大楠樹的樹枝.」

七郎一邊仰望著月亮一邊低聲吟詠著.

---只有在涼爽的原野上才能看到陽光.

我假裝望著月亮，從七郎的旁邊溜了下來.

這是在「萬葉集」這類書中記載的和歌句子,說是和詠大宮的歌.

七郎被月亮迷住了, 給在旁邊的我詳解了這首和歌內容說的是什麼.

我在心中描繪著微微發亮的紫羅蘭色的天空, 陽炎搖曳的原野, 想起了同時出現的月亮.

七郎把那首大宮的連歌解說得很詳細, 我被自己在眼瞼中描繪的日月所吸引了.

渾渾噩噩的……

（於梨緒小姐……）

我被七郎拉回現實中.

七郎背著柱子單膝往後翹起站著

“你是否知道這首歌已存在多久了?”

我不知道.

七郎嘴角掛著可憐的月牙兒笑.

“對了,對了,十三夜月亮升起的夜晚.”我回答.

七郎在我面前嘴角含著奇妙的微笑---總的來說是帶寂寞的微笑

“這首歌大約是八百年前京都裡的人唱的.”

“七郎很厲害啊!”

七、八百年前?　 那時, 伊佐早的土地還是船越氏的領地。

船越氏後來以伊佐早氏為名，今三百年前，他們與西鄉氏相爭, 他們失敗了。其後裔最後去了哪裡，沒有人知道.

（於梨緒，你想一想，足利將軍在京城權勢滔天以前，就有這首歌。世事無常，權門之盛衰此起彼落, 對嗎？平氏在壇浦覆滅，信長公在本能寺被殺。驕傲的人總有一天也會消失。曾幾何時，本以為可長久的天下遭到毀滅. 但歌不會滅. 就算天下都毀滅了, 這些歌仍會留在世間）

(---明天或後天，十三夜的月亮滿了的時候，東方和西方的天空可以同時看見兩種光.)

聽到這樣的事的時候沒有留意它已殘留在內心深處.

但如果我沒有聽過七郎所說的，在十五號早上, 我是不會獨自策馬出城的.

第三章

“於梨緒小姐.”

是左內的聲音.

我正慌忙要離開.

左內瞪著茶室，接著凝視著我.

“少爺能仍如此悠然自得地喝茶嗎？真讓人吃驚!”

他應是為了給七郎聽見，大聲地說.

“能用和歌來防禦龍造寺的攻擊嗎？用茶來守護城堡嗎? 即使是一名士兵也很珍貴的時候，在茶室裡玩物喪志，他就不會有武士鬥志了.什麼時候會和下女們並肩逃出城堡呢？”

“左內，太大聲了.”

我憤怒地斥責了近習頭,行為舉止恰當是西鄉家要求的標準吧.

左內突然蹲下，作出了拔劍的姿勢.

一道閃光, 我眼前的木犀小樹被切成了兩半.

落在地上的枝葉上掛著黃白色的花瓣，在我的腳下散發出甜甜的香味.

這木犀是前年七郎從御館山挖出來親手種植的, 是為了祈求西鄉家彌榮.

當年,以代表父上的名義參拜了御飯山稻荷神社的七郎從神殿院子裡把木犀帶回來.

還記得那時當神社主祭舉行儀式的時候,七郎無聊地打了個哈欠，還拔了鼻毛.

我當時作為陪祭在一起,如坐針氈, 生怕因七郎的失禮行為受到譴責.

至於為什麼要到神社去祈福是有原因的.

天正十二年,擁有五萬餘騎的龍造寺隆信公在島原的沖田畷與有馬、島津軍戰鬥, 卻意外地敗死了.

龍造寺氏當時被稱為五州二島的大守護, 家主隆信公更是名聞天下.

往島原出陣前，龍造寺家派使者到來要求我西鄉家也派兵助陣.

因為與我同父異母的哥哥西鄉信尚迎娶了隆信公的嫡子政家的妹妹為正室,作為親戚，本來不應拒派兵助陣的.但父上卻以軍糧不足,武具缺虞為藉口而沒有答應出兵島原.

父上沒有出兵是有理由的.

有馬，島津的兵力才一萬.

無論誰看，龍造寺的五萬騎在數量上都是佔壓倒性優勢, 因此在開戰前都被認為必勝無疑.

派兵只會是錦上添花.

而且西鄉家在元龜三年與大村氏血戰中慘敗.

天正八年與長崎氏的交戰中也吃盡苦頭.

天正八年後, 痛定思痛的父上決定不輕易再動干戈以免重蹈覆轍.

可是不能以這樣的理由去應對龍造寺隆信公的使者, 只能婉轉地請求對方諒解.

龍造寺隆信公的使者聽了之後憤怒地拂袖而去.

父上其實是有苦難言, 也因此而大病一場.

這件事, 只有重臣們知道.

後來，聽說龍造寺軍在沖田畷大敗，大家都說: 主公大人真有預見之明,不愧是明君.

父上卻感到事情不妙.

七郎被送到御館山是因為父親害怕龍造寺家的報復.

雖說龍造寺家戰敗了, 龍造寺氏的勢力仍是我們難以匹敵的.

伊佐早活在日夕恐懼中.

既然如此，父上就只能向神佛祈禱,以求免禍,於是向領內的神社佛閣頻頻捐獻.

父上弟弟御純門大人,兄上信尚大人也是為了祈禱本家的安泰和長久而被派遣到神社寺院去捐獻的.

如果是一寺一社的話也罷了. 可是向全領國的神社寺院都作出捐獻的話，應付供品需求就成了大問題.

據說在城內軍糧倉的一半物資都用作這用途了. 負責財政的納戶奉行也因此而經常面帶愁容.

捐獻品不僅是五穀, 還有茶、燈油、麻布、炭、鹽、乾魚等等,捐獻無盡頭似的, 以至家中的人在那一年結束之前不能喝茶, 屋裡的燈十盞中有七盞不能點, 冬日用於取暖的火鉢也只有家老眾以上才可以使用, 而領內神社與寺院林立, 捐獻使絡繹不絕.

即使如此, 龍造寺的新家主家晴仍是決定討伐. 家晴公沒有體會到父上的難處, 於是作出了骨肉相殘的決定.

我在被砍掉的木犀旁邊沉思.

茶室的拉門被關上了,

左內也不見了, 只聽到武士們傳來的聲音.

阿稻出現了.

“所有人都到齊了.”

我走到了炊事房外, 一個一個地看了看她們的臉.

當中有低級下女, 也有較高級的女中.

一共有七 、八十人.

眼睛都有點失魂落魄地呆望著.

虎次帶回來的消息好像已在城裡傳開了.

阿稻向我鞠了一躬，把女中們都集中過來.

她們都在竊竊私語.

“大家靜下來,於梨緒小姐有話要說.”

女人們中有人咳嗽，我等咳嗽聲平靜下來.

阿稻又彎下腰和我行禮.

“關於城堡的事，阿稻大人剛才說過了吧. 我不會加添說什麼的了.

但是，也許有因種種原因不能留下來與城共存亡的人，她們可以在明天晚上之前離開, 只要對阿稻大人說明, 請求原諒. 她們將不會受到阻撓, 也不會受到懲罰.”

眾人聽了都喜形於色.

阿稻驚訝地看了我一眼.

“安靜!”我斥訓了下女們這無禮的行為.

其實,我知道阿稻應該有豐富籠城經驗,

她丈夫在攻打長崎時戰死, 這女中頭的頭髮早已經變半白了

在她心裡似乎有了抉擇: 龍造寺攻來的話，平時與世無爭的話她就有死在城裡的覺悟.

阿稻一生運氣不好，丈夫之外,三個兒子都去世了.

聽阿稻說, 她的長子是墮馬身亡的，次子死於噎食，三男染天花不治.

一直以來, 她都是默默唸佛頌經以祈求來世的幸福, 也隨時準備接受死亡.

對阿稻來說, 聽到眾下女有貪生之意是很不以為然的.

但是,並不是所有人都急於奔向來世.

其中也有打算趁著混亂企圖逃往城外的下女吧

只要有一個這樣的人引誘心意不堅定的夥伴一起逃亡, 即使參與的是很少的數目，留下來的下女們也許會覺得即使自己跟她們一樣逃跑的話也不會有內疚, 而產生動搖了.

在防城戰的時候，如果這些人企圖逃跑的話，就會影響守城的人的士氣.

“我不知道誰會留下, 誰會離開. 但是，現在離開城堡的人們要知道: 如果能和龍造寺達成和平，本家安泰之後，她們即使回來也不要指望會重新被錄用. 請大家記著我這話.”

這樣一說, 阿稻就安心下來了.

場面似乎控制下來, “對不起, 小姐.”阿杏卻發言說:“雖然絕對不應開戰，我們調停的時機已然過了，儘管能力微薄，也要抵抗到底.”

下女們各自拉袖子表示同意阿杏的話.

情況正是這樣，我才深深地點頭了.

“現在不能放棄希望, 家老們仍在會議中.如果是這樣的話，能不打才是上策. 但即使走到盡頭, 也一定要做好我們的工作.”

聽了阿稻這番話後, 下女們臉上的表情都變得乾巴巴的.

阿稻繼續: “現在被叫到名字的人，帶著下女們一個個到城外去備齊我所吩咐要的東西. 現時, 藏在城內倉庫裡的有米,麥,雜糓和乾魚, 梅干, 納豆也有很多. 但是新鮮東西不足夠, 請你在用心地記著, 必須要有青綠色的東西,阿純…”

“在.”

“好, 你到美野的屋莊, 收集芋頭葉莖，茄子，大小根，生薑，蕨根，黃瓜，大豆, 夏菜，小鱗，百合實，夏菽，這些東西. 希望都是已收割好了的. 如果還沒收割，就讓下女們幫忙吧,傍晚之前把它們運到城裡. “

“遵命.”

“阿杏.”

“是.”

“你到榮田村去採集田螺.田螺要用鹽煎至乾身, 再陰乾儲存, 也可以製成藥. 榮田村外, 田螺多少有些. 如果是這樣的話，把它挖出來.”

“麥子，你去仲沖的漁夫那裡、把他儲起的乾魚用鹽漬了運進城來.告訴他你是領主派來的. 還有, 接著一、兩天, 我們都會再去的. 有多少魚都留給我們. 還有鰻魚, 告訴他，只要能在近邊之川拿到就讓他拿出來, 代銀帳奉行大人會代我給他錢.”

“是, 請你放心.”

“另外, 麥子, 你再從同輩中選出十名可靠的, 撩起下擺入炊事房幫手. 至於那些沒有被交予任務的, 現在開始去收集柴火木. 收集的柴火木不能堆在一處, 要隔五間距堆起, 在上面插上標識樹枝. 萬一是因我們的疏忽著火了就麻煩大了. 這點我一定要嚴格監察執行, 請大家把這記牢了.”

倉裡的番眾們都被調動起來.

在炊事房外, 阿稻對我說: “為什麼小姐要對她們說謊? 即使知道情況已到了絕望, 我們仍會拚盡全力與城共存亡的.”

阿稻顯然對我的處理方法不以為然.

“作為筆頭家老的山崎丹後守氣焰囂張. 東伯耆守只想保住他在天草的地盤. 原田長松大人已向佐嘉發出請求饒命的書信. 我們家的重臣各有盤算. 女中當中有一些是這些重臣的眷親. 如果一旦有些人以各種口實逃出去的話, 他們一定不會同意封城抗敵. 我們只能暫時騙她們來穩定人心. 如果阿稻是我, 你會如何處理?”

“丹後守的事我很早就知道了, 可是伯耆守大人和原田大人的事, 我之前真的不知道.”

“對此憤怒的是年輕的武士.”

“小姐有沒有收道消息, 說城內有人要斬下丹後守的人頭?”

“是左內?”我震驚中問.

阿稻一方面小心望向周圍, 好像生怕被別人聽到她要說的話; 一方面盯著一些撩起下擺，弄短袖子的女人們已開始從後門的井戶排隊取水再在炊事房把大甕和木桶裡灌滿水.另外一些手持米袋搬米，或從柴火小屋搬出柴火木來.

倉裡的番眾們都被調動起來.

阿稻咽下唾沫,悄聲細語對我說: “是宇良順征, 據說他說要斬斷腰纏萬貫的卑鄙家老眾的脖子作為血祭.”

宇良順征是鐵砲大將.

弓足輕大將是蘆塚主膳，槍大將是遠岳忠堯.

這三位加上了服部左內的四個人，被稱為西鄉家的四大天王.年紀也分別是二十歲到二十五歲,都是血氣方剛的年輕人.

如果最年長的順征說要把家老們送去出陣血祭的話…

當然, 他們四人在這之後都會切腹謝罪吧.

因為他們已經決定了去死，所以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斬殺那些平日裡他們鄙視和怨恨的家老們吧.

抱著怨恨心情的只是針對家老們嗎?

我不寒而慄.

我想起了在茶室裡, 黑暗中漂浮著的七郎的臉.

另外想起左內拔刀砍掉的木犀樹,也想起了那樹搖搖晃晃中倒下的樣子.

還有, 左內當時是在極怒中拔刀出鞘的.

既然知道七郎在茶室中, 他有沒有危害城主次子的打算呢?

開戰時，是否要加派警戒之兵呢?

以爆裂的氣合拔斬斷木犀的左內的表情不是等閒的事.

我幾乎站不穩.

從遠處傳來了橫笛的聲音.

高高低低, 如沙沙作響, 當笛音到了最強點時突然低下去, 而到極弱時又忽然強烈起來. 這時, 阿稻離開了, 我獨自站在煙硝倉裡聽.

吹笛的人是在書院的走廊上坐下的七郎, 他正心平氣和地吹奏著.

我環顧四周.

拿著長槍的足輕們排起了隊伍.

在矢倉的盡頭，弓足輕們正準備用錘子鑿出夾間以便放箭.

包圍著煙硝倉的鐵砲組排成一列按順序分配彈藥.

因為敵人來得太快，沒有時間作充份準備了, 狹間的數量是不足夠的.

在種子島槍傳來之前建造的高城矢倉，只有隔著四角形的箭狹間.

拿著錘子用以敲碎塗上白色牆來做成射擊口的足輕在鐵砲狹間遊蕩.

武士階層出身的宇良順忠和服部左內, 把各組頭集合到一起, 並提醒各人要注意的事情.

戰爭, 真的要來了嗎?

第四章

“梨緒回來了.”

我到了本丸的三階,伏拜在父親面前.

在鄰近的廣間,家老們圍坐著喝茶.

因為開了徹夜會議, 這些人都被蚊子咬了, 沒有人不撓脖頸的,蚊煙和燭臺的煙把每一個人的臉都燻黑了.

父親鬚髮彷彿一夜之間變成了白色, 眼睛發紅.

“梨緒, 你今晚要帶著母親離開城堡.”

我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於志摩大人, 七郎, 喜佐衛門, 判之丞都要走了, 逃到大村領地,然後坐船到平戶. 松浦, 你幫我記下: 於志摩是龍造寺政家的妹妹. 萬一被家晴的部下截獲, 也無需躲躲藏藏, 喜佐衛門和判之丞是我的親弟弟, 於志摩是長子信尚的正室…”

父上這話令我頓時無語了.

---把女兒送到城外去,那也只有繼承本家血統的人.武士家中的妻子會這樣想吧.

“不會繼承西鄉家血統的於梨緒, 明天或後天要離去. 如果有比男人更好的於梨緒在的話,母親們的路上也會安心吧.”

“只有父上家的妻子和孩子能安心嗎?”我問.

“男人留下來,在城堡裡戰鬥.”

“判之丞大人仍是吃奶的娃, 沒辦法; 七郎大人是男的.”

“這個…”

父親困惑地皺起了眉頭.

“七郎留在城堡裡也沒用. 反可能礙事, 最好混在逃難的人群之中. 不然. 西鄉家只剩下女人了, 判之丞還是七郎, 這些人都能逃脫吧.”

這是父上的自圓其說.

“我不願意.”

我把帶間懷劍取出放在膝前.

“這是我的教義,請您馬上作出指導, 我應如何做?”父上和眾重臣當然馬上明白我的意思.

“……”

“我是側室所生的女兒. 於志摩大人和喜佐衛門大人,判之丞大人他們可以放下女兒在他家什麼的. 我要死在母親埋下骨頭的伊佐早的覺悟早已定下來了.”我堅定地說.

“父上, 如果有一天…”

我拔出懷劍.用作挖掘山藥時劍刃已經有些地方崩缺了

我把它的把柄遞給父親,再把領子鬆開了.

“我想讓你在這裡刺死我、如果能用父親之手走向那個世界的話…”

在下一個廣間的家老因不尋常的氣味而站了起來.

我讓父親握著短刀柄, 在那只手上加上自己的雙手, 呼喊著: “今生的願望…成全我吧. ”

父上手裡拿著短刀,往後一躲.

我用膝蓋站起來,把上身投向父親, 我兩脇發力把自己壓向父上.

短刀卻被父上奪走了.

山崎丹後守, 東伯耆守, 原田備前守長松一起湧上來把父親狠狠地擋住了.

然後,父親被他們送去抹掉淌敞下的涕淚.

眼睛上長了白的眼屎,頭髮被灰染得髒兮兮的父親抖著肩膀咳嗽,用手搓揉著臉.

“於梨緒小姐不想活啊,不,是被欺負了,如家老眾和於梨緒具一樣膽色的話…”

我以為誰都不在了,從下一個廣間冒出頭來的泰雲和尚出現了,我整理了淩亂的下擺, 挺起半裸著的胸膛.

家老們和和尚走到下一個廣間, 開始喝酒.

“聽了這些無賴的閒言碎語,我還為你們家的未來感到悲哀呢.聽了於梨緒殿下的志向,感覺會得到了千萬人的支持.”

泰雲和尚盤腿坐在地上,摟著我的肩膀和背.

“大殿,讓於梨緒留在了被詛咒的城吧,如果她是男人的話,可是一國一城主人的料子呢.”

和尚吐著酒氣撫摸著我的肩膀笑了.

“喂,於梨緒,死吧,讓龍造寺的人看到,成為高城的土地吧.”

我把懷劍插在腰帶之間,父親的眼睛呆滯,臉頰上的肉很明顯的腫了.

我急於離去---必須告訴於志摩大人要出城, 七郎也一樣.

我從本丸的陡峭的臺階下來, 頭上還傳來了泰雲和尚的笑聲.

被當頭棒喝的老人們想必內心平靜地在飲酒吧.

權助站在樓梯邊.

“山藥確實交給了御膳奉行,並說一定要送給七郎少爺.”

看到權助的能說會道,我很吃驚.

“權助,你說山藥精能成治萬病之藥, 對嗎?”

“唐天竺的妙藥什麼都成,而且很好吃.”

“御膳奉行讓七郎大人吃了嗎?”

“是的.兩三次了.”

“今冬我和權助去宇木之濱採牡蠣,聽說牡蠣也能治病.”

“是啊，七郎大人連兩碗山藥都沒有吃完,聽他說不太喜歡.”

“連兩碗都沒喝完,他的病又怎麼可能好起來?”

過了一會, 權助又說: 『我沒有告訴御膳奉行山藥是哪來的.”

這也是合乎情理的，御膳奉行是不可能讓七郎知道山藥是我採的.

即使被問到,炊事房的小鬼也會硬說是附近的山挖出來的.

在一里外的金比羅岳去找山藥,即使被人所知也會不了了之.

如果吃了牡蠣,病就會減輕吧

“本府的御膳奉行是誰?”

“是服部右京大人.”

權助抬起頭,像是在偷偷地看我,四目相對的時候,他立刻移開視線.

右京是左內的弟弟,不像哥哥,他不擅長武術,每次訓練都很吃力.

據說, 把他放進弓組就把弓弦弄斷、進了鐵炮組就脫靶、拿槍就會絆倒其他人的腳.

無可奈何地把他轉到納戶部去.

居然擔任著統率著壁塗奉行和味增奉行的御膳奉行,真是沒想到.

因為是個嘴快的人,所以很少見三尺五寸餘的大山藥的機會,也一定不說出口.

我今天早上在金比羅岳的半山腰,感覺到左內臉上掛著很奇怪的表情盯著山藥看.

“右京大人因為很忙,所以不能和左內大人一起去拜訪.”

權助朝煙硝倉的方向走去. 關心的人也在鐵炮組吧(今世的願望…)腦海裡出現了一種發出嘶鳴聲的左內的容顏的情景.

昨天晚上,我在後門的樹林裡側耳傾聽金鈴子的鳴叫時,聽到了踏落葉的腳步聲.

我以為是權助來找我的,便躡手躡腳地站了起來.

腳步聲輕快地走近,停在我背後.

太陽落山已過一刻了,樹林裡爭鳴的蟬鳴也已經聽不見了.

涼颼颼的夜霧氣流進肌膚.

坐著的土變涼了,沾上夜露的落葉在腳下沙沙作響.我的腿感覺濕了.

我感到那些鈴蟲是哭著從那裡攢出來的.好像為了一件可憐兮兮的事,拼命地使勁兒搖動著身體.

似乎是在用拼命的力量使自己不受欺負.

鈴蟲活動在落月的陰影下,我的眼睛看不見,但是知道都在樹林裡隱藏著.

它們都知道自己的所在.

我聽到了蟲的聲音,蟲的聲音不是用耳朵而是用全身浸透皮膚去感覺的.

鈴蟲沒有領地,沒有朱印,也沒有年貢.沒有交戰.

鈴蟲是有生命的.蟲的生命…我覺得我是不可思議地生下來的,去死,不就是為了悲鳴於盛夏之夜而生的嗎?

我以為後面站著的是權助.在城內一直等待我的權助,可能因為看不到我的身影而來到了後門外尋找.

脖子上有一股生悶氣的酒味,我回過頭來.

左內把他的手搭在我肩上

（今生的願望…）

我沒有逃,也沒有躲避,而是站在那裡,凝視著漂浮在黑暗中的左內的臉,手搭在懷劍的柄上,聞到了年輕男子酸中帶甜的汗味.

煙硝、灰塵和稻草的味道也滲入了左內的身體,那個時候,也許是鈴蟲花開了吧,撩動著樹梢的風的氣息,以及拍打著懸崖下方的潮水聲音,那一刻都全聽不見了.

第五章

茶室的炭火還很旺.

我向父親奉上了茶..

於志摩是首先被一致同意從高城離去的.

回想一下那件事, 父親一臉無奈地點了點頭.

“不需要茶了.”

被扒掉了灰的茶釜裡的熱水滾滾的.

和七郎打交道的女中是誰呢？

我仔細看了室內一遍.

在拉門的深處看到的是七郎的臉.

還有客人.

主人由七郎擔任.

在眾多在場男人中, 我期望會見到一人.

準備防守城堡的武士們, 現在也接受了七郎的邀請了嗎?

七郎不拘禮節、有時甚至請高級女中進茶室做主持.

我知道阿純和阿杏都成了客人.

阿稻也被邀請了.

但阿稻不是那種人, 於是恭恭敬敬地謝絕.

而且後來對應邀的阿純和阿杏嚴加管束.

（不知道自己的行為舉止!）

在阿純們看來, 大概是認為拒絕少爺的邀請才是不禮貌的吧.

看著演奏著橫笛的七郎大人, 一些人精神起來了.

當中, 有一位是御書院盡頭的高級女中. 我認出她了: 是麥子.

當她知道被我看見了後，就若無其事地消失在走廊的另一方.

聽說在茶室裡他們見過對方, 是於志摩大人從佐嘉那裡來時的高級女中群中之一----一個臉色蒼白、沉默寡言的女子.

來听横笛的不仅是我，我恨七郎、但對麥子沒有恨意.

另外也覺得有點傷感.

我要死了.

七郎大人也會被迫覺悟.

城燒著時,麥子也會死吧.

父上喝了茶, 看得出神, 眼睛中也恢復了生氣.

我終於回到了本丸.

在廣間中, 泰雲和尚和原田長松大聲喧嘩, 看不到山崎丹後守和東伯耆守的身影.

和尚沒有注意到父上進了隔壁, 躲在板戶後面用手指捂住嘴唇對我眨巴眼睛示意我不要作聲, 他就站在欄杆邊上看了看裡面.

原田醉得舌頭發麻, 和尚對他反應很冷淡.

“我是對主公說了多少遍, 如果他用我的獻策,就可以避免了現在出現這種情況.關白秀吉大人進入九州的時候, 就想他到博多去; 我說了, 丹後守和伯耆守都向主公大人推薦去博多,如果主公不願意的話,嫡男信尚大人可以代他去.我親口說了,關白秀吉大人現在是天下第一人了,九州第一的大名島津大人也屈從了,這不正是平息戰爭的契機嗎? 而我們西鄉家只是島津三十分一的小國, 這是一條祈求安泰的真正的道路，也是一條聰明的道路吧! 喂，和尚, 可是主公是多麼討厭,老氣橫秋, 對我們這樣說:雖說是關白，但原來不是尾張的農民嗎? 西肥前的名門西鄉家原本是肥後聞名的菊池家的後裔, 菊池的由來有藤原的朝臣鐮足公, 向尾張的莊稼人跪在地上乞憐，簡直是荒謬.”

“可不可以不再說了?”泰雲和尚糾正他說: “主公也有了不起的. 有馬、大村改宗為切支丹,我的伊佐早被他們圍著. 九州全國的大名想要改宗為切支丹,主公堅決不允許切支丹在領內傳教. 主公真是守護佛法的人啊.”

泰雲和尚的聲音很溫暖

“我明白主公的心情, 因為明白了所以很討厭.伊佐早氏約三百年前被擊敗, 西鄉家成了伊佐早的主人. 這片土地就祖傳下來.但是,世事變遷, 為了讓伊佐早三萬二千五百石的領國安泰,必須把菊池的後裔帶到猴面冠者的身前表示一下,大友宗麟不是向農民出身的秀吉低聲下氣地求恩嗎?”

“原田大人，我睡一會兒. 我的眼皮就要鬆弛下來了. ”

“不要睡, 和尚. 你聽我說,如果不向誰傾訴內心的想法，我死了也不會瞑目. 島津進攻告一段落的時候，石田三成向九州的大名發出了回狀.三成說:曾追隨島津的人,只要到營帳認罪，就可以放心了. 為了觀看島津氏和關白秀吉的戰爭，大名們爭先恐後地來到了博多. 肥後的菊池就從關白那裡得到了朱印狀. 可是我們家竟不識相，不辭而別. 九州全境內仍存在的六個大名,和尚知不知道是有哪些?”

泰雲和尚打了個呼嚕.

“那讓我告訴你吧: 築後的草野和西牟田，築前的原田，上松浦的草野，下松浦的山代，伊佐早的西鄉，這六隻井底之蛙! 我看錯了主公大人. 隆信公攻打島原的時候，感覺主公有先見之明, 不過主公也到此為止了.”

父親大人氣得縮起了身子沖進了廣間.

原田竟並不驚訝.

“主公, 我明白作為家臣的本分. 說了不合理的話, 就把這個原田的腦袋砍下來吧!“

“你說我是井底之蛙?”

和尚枕著胳膊肘打著呼嚕, 十數只空的盛酒器在廣間裡滾動著.

“主公恕罪、我無禮了、原田俯首伏罪. 和尚別裝睡了,給我讀讀佛經吧, 看我成佛不成?”

父親一手拿著拔下來的大刀，站成了不動明王模樣.

泰雲和尚一臉熟柿子似的，假裝睡著了.

原田備前守長松雙手扶住地板，伸下頭來.

父上用從心底擠出來的聲音喊著“斬了你! ”

原田備前守用伸平的手拍了拍脖頸,看上去活像剛被蚊子咬了.

在原田備前守發出很大的聲音敲了脖頸的時候,揮舞著大刀的父上輕輕地向後退

大刀再砍一刀就刀刃朝下了.

父親放下了肩膀.

“滾! 你這個不忠者. “

原田備前守睜大了眼睛, 看見了泰雲和尚,看見了我.

臉上是不知如何是好的臉色.

現在看到的他,沒想到他剛才是個誇大其詞的人.

泰雲和尚輕輕地起身,用手指劃著脖子.

小说相关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