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愛痕

　　我人到哪裡了？

　　醒來時頭痛欲裂，腦子裡好像有把鈍刀子在攪拌腦花似的。被襲擊的時候挨了結結實實的一棒子，副作用至今還在持續。

　　我想移動自己的身體，手腳卻異常沉重，幾乎無法動彈。

　　「王妃，您的後腦杓流血得很嚴重，現在肯定還沒恢復，請先不要下床。」一道熟悉的女聲對我說。

　　「該死的，我是不是被綁架的人打得腦震盪？我必須去醫院作個斷層掃瞄才行。」

　　我張開了眼睛，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張樸素的軟榻上，房間裡有一股淡淡的藥味。凱菈雅跪在床邊，身旁還放了一盆涼水，我的額頭上貼著一張涼涼的毛巾，我昏迷的時候，好像是她在照顧我，幫我退燒。

　　「見人就說胡話，真像是你的作風。」沉靜而穩重的男聲漸漸把我拉回現實。「在巴比倫玩得還開心嗎？瞧你身上那麼多愛痕，肯定玩得挺歡的。」

　　年紀約莫落在三十上下，一雙幽幽的碧綠翠眸，風韻極盛，英俊且成熟的金髮青年，面上流露出難以抑制的凌厲，對我冷聲說道：「這段日子你人在外頭，多少野男人曾經搞過你，本王可是一清二楚。那兩個人我遲早要剔出他們的骨頭和心臟，供到特舒布祭壇上祭祀。」

　　他對我說的話，讓我有種冷水澆頭的難受與無力感。

　　凱菈雅聞言，面帶慚愧地垂著臉。

　　本來見到凱菈雅，我還以為自己仍待在巴比倫的王宮，可是當凱爾洛斯映入眼簾，我心中便生出疑慮，難道我已經回到西臺？那麼我究竟昏迷了多久呢？

　　雖然我早就知道凱爾洛斯不可能會諒解我的行為，就連我都不能諒解我自己，可是凱爾洛斯對我的態度，還是令我打自心底生出一股濃濃的厭惡感。

　　「如果你無法接受我，你可以把我趕出去。」

　　我氣得咬牙切齒，低聲朝他咆嘯道：「操你全家凱爾洛斯，我不是只能待在你的眼皮子底下，小爺我還有其他地方可以去。你他媽的別總是把我當成你的奴隸看待。我可是個活活生生的人！我跟你一樣是人生父母養的，你是西臺皇帝很尊貴沒有錯，可是老子我並沒有比你賤到哪裡去，等內弗爾卡拉死了以後，我也是個埃及法老！你是個皇帝，朕也是個皇帝哪！」

　　「你……！」

　　或許是因為我的話說得太難聽，凱爾洛斯大步走過來，抬頭就準備要給我一巴掌。

　　凱菈雅立刻搶起身來，牢牢抓住他的手，纖細的手指頭陷入肉裡，將白皙的皓腕掐得發紅，「哥哥！你得明白巴比倫國王對蘭尼弗那是有多麼地好，你若一言不和就暴躁起來，這可是在虐待蘭尼弗！哪怕你得到他的人，也永遠不可能得到他的心！你帶他回家圖的什麼？難道是痛扁一頓嗎？何苦來？！」

　　在外人看來，沙姆希當然是對我極好的……可是那又怎麼樣，眼下我已回到凱爾洛斯的身邊。經歷過在巴比倫發生的一切，我已很難再將凱爾洛斯看待成「丈夫」。他抓我的方法，跟抓一個奴隸沒有兩樣。在我眼裡看來，他更像是我的仇人。

　　我將左手從被子裡拿出來，垂著眼睛瞟了一眼，只見無名指上和中指上還分別套著沙姆希和內弗爾卡拉為我戴上的婚戒，沒有被摘掉。

　　「操他媽特舒布神，我拜過祂，信過祂，可是祂有在我被擄去巴比倫，在我被軟禁在米坦尼的時候顯靈嗎？祂沒有，完全沒有！我不信你的特舒布神！」我對著他揚起臉，「你打呀！你打啊！你要是敢打我，我就敢打回去！」

　　頸側的多環蛇塔木加正在隱隱作痛，彷彿火燎一般。我不知道為什麼會對凱爾洛斯有這麼多的怒氣與恨意，趁著凱菈雅還在現場，我對他一頓輸出，否則完全無法解氣。

　　即使在屋內，凱爾洛斯的腰際仍別著一把別緻的佩劍，他抽劍動作快如流水，劍一出鞘便越過凱菈雅，劍尖直直地對準我的鼻尖，只要再深入一吋就能殺了我，「若沒有特舒布的保佑，我早就死在路途上千千萬萬次，你可以侮辱我，但是不能侮辱神明。」男人嚷嚷道。

　　他可能又想殺了我，我隱約有這種既視感，就好像凱爾洛斯也曾經為了我跟別的男人之間的事殺過我，他是可以做到的。

　　我爬起來，朝他的劍伸長了脖子，「你最好一劍砍死我，割了我的頭！我不是沒有被人割掉頭顱過。你以為你對我訴諸暴力，我就會恐懼你？不會，因為我一點都不怕死，所以你再也不能像上次一樣拿死來威脅我！」

　　凱菈雅瑟瑟發抖，面上是止不住的恐懼，柔弱的身體卻硬是擋到我們兩個之間，「殺了我吧！隨便你們了！在巴比倫作女奴的日子都比這舒坦！假如你們根本不愛彼此，為什麼一定要在一起呢？還不如分開！」

　　「誰說本王不愛他？分明是他已經變了心。」凱爾洛斯冷冷地瞟了我一眼。「看來巴比倫王把他的身體撫慰得很好。」

　　「我這一生中最後悔的事，莫過於沙姆希把你帶出哈圖沙那時，沒能夠阻止他。這是自我登基臨朝以後，遭遇過最為恥辱重大的失敗，在此之前在此之後都沒有其他能與之匹敵的。」他緩緩說道，神情看上去十分落索。

　　以後還有得等，你就看著西臺帝國因為瘟疫盛行還有亞述入侵而毀滅吧！我在心裡罵道，但是並沒有再說出來激怒他。

　　看在凱菈雅擋劍的份上，凱爾洛斯最終沒下手，收劍入鞘。幸好他沒有繼續再拿劍指著我。

　　「蘭尼弗，我不知道巴比倫人是怎麼慣著你，把你養成這種目中無人的模樣，可是你必須弄清楚一件事，那就是只要你在我手裡，那麼我就是你唯一的主子，而不是沙姆希。你只能夠跪下來吻我的腳，除此之外沒有其他選擇。要不就接納我，要不就去死。」凱爾洛斯看都不看我一眼，淡淡地說道。

　　操他媽。操他祖宗十八代。我本來想壓抑我的情緒，可終究是不能，他的話要把我逼瘋了。

　　「我深深愛著並信仰著歐西里斯，唯獨太陽神拉是我真正的夫君，我可以和內弗爾卡拉、沙姆希、那波帕拉薩之中的任何一個人在一起，但就是不會愛你，」

　　「凱爾洛斯。我本來就不愛你，你必須弄清楚這一點。我不會去愛一個把我開膛剖腹，取出心肝肺的人，我又不是斯德哥爾摩症候群！」我腦袋一陣發熱，衝他叫道。

　　當我下意識說完這一長串話以後，被大棒敲過的腦門傷口處一陣疼痛，彷彿被尖銳物刺入腦殼並攪拌一般。眼前的場景快速切換，許多記憶剎時流入我的腦海中。

　　阿波菲斯取走我的一半靈魂，導致每次我死後都會忘記那一世的某些記憶、歐西里斯被阿波菲斯黜落神格，只好憑依在納迪爾身上。

　　我的身上已經有兩個阿波菲斯的印記，代表我已經死過兩次，其中一次就是被這狗娘養的作成活祭品，搞得跟阿茲特克祭祀一樣。

　　龐大的資訊量回溯進我的腦海，使得我頓時陷入沉默。

　　此時，凱爾洛斯怔怔地看著我，「蘭尼弗，你在說什麼傻話？本王不可能會捨得殺你，絕對不可能。」他一定覺得我是瘋子在說瘋話，有點精神病需要讓巫醫治一治。

　　可是我意識到如果想回現代，逃離這些與我價值觀不同的瘋子的話，我該怎麼做？絕不是待在巴比倫，也不是待在西臺。

　　其實我應該要回埃及。我必須向太陽神拉的神廟獻上祭祀與供奉，向太陽神請求幫助與賜福。就像阿胡拉馬茲達與惡神阿里曼之間的爭鬥，邪惡的阿波菲斯只能被拉神所戰勝，別的神不能夠打倒祂。

　　阿波菲斯給我的任何能力與交換都是有代價的，只會使得我愈陷愈深。我的煎熬只會更加漫長。

　　是阿波菲斯的詛咒使得這三個莫名其妙的男人總是口口聲聲地說愛我，可是我並不需要任何男人愛我，或許我曾經享受他們給我的這份真摯的愛情，但這並不是屬於我的時代，我是一個現代人，我必須回去。

　　倘若我繼續待在巴比倫，或許我可能已經去了亞述，或許我還在等待一座空中花園的面世，這些都是我非常想要的。

　　可是我有更多更重要、更迫切的，必須去做的事。那就是回到埃及，回到我出生的地方。當我還在埃及作祭司的時候，那時候我成天莫名其妙死掉，歐西里斯曾給過我很多的幫助；這一次換我來幫助祂了。

　　可是我該怎麼回埃及？拿出手機，打開Google Flight，查詢往開羅機場的票價，下訂機票，輸入信用卡號碼然後線上轉帳。

　　這不可能呀。我連我人在哪裡都不清楚，而且我根本沒有手機，也不能用古第納爾或是謝克爾付款。這個時代沒有飛機，我必須騎駱駝長途旅行，翻越幅員遼闊的沙漠地帶才能回到開羅，搞得跟拍阿拉伯的勞倫斯一樣。

　　這會需要一筆很龐大的旅費，沙漠裡還有盜賊，如果沒有護衛防身的話，我將會死在沙漠裡。

　　要是薩克帝還在的話，他可以作我的保鑣。其實凱爾洛斯、沙姆希、那波帕拉薩三個人的武藝都不差，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人可以陪我，應該都挺穩妥的。

　　想當然耳，想組一個冠軍全明星隊伍顯而易見是不可能的，他們甚至都不是同一個國家的人，而且沙姆希會不會帶著他弟圍毆凱爾洛斯，這點都不好說。然而，眼前就有一個凱爾洛斯，我要怎麼說服他帶我去開羅呢？

　　我陷入迷茫，良久不能自抒。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想再被開膛剖肚獻祭給風暴神，不想被當成戰俘抓去巴比倫，不想被人下迷香然後強姦，也不想再被人套麻袋打包帶走，這樣擔驚受怕、步步驚心的日子，對我這個平凡又普通的人而言，簡直太過苦悶。

　　我絕對是想回家吹冷氣滑手機的，這點錯不了。

　　凱爾洛斯矗立良久，面上帶著糾結，走近床榻，在我身旁長跪，「對不起，蘭尼弗，我並不想這麼對你，我知道這讓你很痛苦，畢竟你從一開始就不是自願離開哈圖沙。」

　　「但是一想到當你不在本王身旁時，其他男人在夜半時分，是如何充滿柔情地去抱你，撫摸你的全身，愛憐地在你身上留下那麼多的愛痕，就讓本王既難受又糾結。」

　　凱菈雅也連連勸慰道：「是的王妃，哥哥只是面惡心善，他肯定是愛您的呀，否則又怎麼會命令我在您身邊照顧您，陪伴您呢？您可是哥哥的唯一。哥哥還打算過假如您實在不想繼續作妃子，那麼回到哈圖沙以後放您出宮都是可以的，以後凱菈雅還會以妻子的身份繼續在您身邊守候，與您永不分離。凱菈雅會好好疼愛您的呀。」

　　凱爾洛斯用力打了凱菈雅的手一下，打得凱菈雅連連喊疼。應該是話說得太多，此時凱爾洛斯並不想談論這些。

　　其實我已經不太在乎其實凱菈雅根本從一開始就是凱爾洛斯派來潛伏在巴比倫的內應，而且居然還是凱爾洛斯的妹妹，我還曾經看過西臺公主的裸體，而且皇帝想把妹妹嫁給我這些破事。這都是很枝微末節的，瞭解這些資訊對大局沒有任何的幫助。

　　我一把攢住凱爾洛斯仍浮著青筋的大手，放緩了姿態，柔聲問他：「凱爾洛斯，你能不能答應我，完成我一個心願？」

　　聞言，凱爾洛斯喜形於色，一雙碧綠的眸子裡都夾帶著光芒，繃緊的神色終於放鬆，露出微微的笑容，溫和地問：「本王願意作一切的事來補償你，你只管說，蘭尼弗。不論什麼我都答應你。」

　　他這話說得太早，聽完之後能不能答應都不一定呢。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給自己作好心理建設，鼓足了勇氣，終於啟齒說道：「你如果真的把我當作是你的妻子來看待，就當作陪我回娘家，帶我去一趟開羅，好嗎？」

　　凱菈雅一聲驚呼，「這怎麼可以？埃及可是我們的交戰國，內弗爾卡拉恨不得把哥哥生吞活剝，我們一行人都不必等到開羅，在赫利奧波利斯就會全軍覆沒，被埃及人斬首示眾的！更何況我們都還沒離開巴比倫，您怎麼想的要回埃及？這也太遠了吧！」

　　凱爾洛斯目光沉沉，默不作聲，隨著他不作答覆，一時間，空氣便宛如凝結一般，變得沉重沉重不堪。

　　他的反應令我心裡一沉，喉頭也彷彿被死死掐住，簡直無法呼吸。

（二十一）憐君共傾訴

　　我知道我的倉促與魯莽，卻渴望能得到凱爾洛斯的回答，哪怕只是點頭或搖頭都可以。我的心情很熱切，知道這是我該作的事，只要能說服凱爾洛斯陪我去開羅參拜太陽神拉，就算他把我當成瘋子，我也會老實告訴他我來自四千年後，一個有網路、冰箱、抽水馬桶的時代。

　　與此同時，我卻也不能肯定，凱爾洛斯是不是那個願意答應我的人。他是不是對的人？我想要嘗試看看，而我去做了。

　　「為什麼想回開羅？」他問：「你不想回哈圖沙，或是留在巴比倫？」他的心思似乎比我想得更多，口氣一冷，「還是說……你其實是想回埃及，見內弗爾卡拉？」

　　這是一個很尖銳的問題。我當然很想見到內弗爾卡拉，對著他我有很多的思念，也有很多的懷念，我們之間理所當然有許多的回憶，雖然他曾經殺過我二十次或三十次左右，或者其中十次是他哥哥，也是我哥哥殺的。

　　但是我想達到我的目的，我不可以跟他談論內弗爾卡拉；這不好。

　　凱爾洛斯是一個忌妒心與佔有慾極強的男人，而且曾經失去過我，我就這麼當著他的面被沙姆希打包帶走，凱菈雅肯定已經告訴他我跟那兩兄弟之間全部的事，凱爾洛斯恐怕患有嚴重的綠帽恐懼症，病情只增不減。

　　我輕聲喚他：「凱爾，我已經在巴比倫知道了我身上的詛咒源自邪神阿波菲斯，我只能把我所知道的告訴你，邪神的詛咒只有太陽神拉可以治癒，你也不希望我死，對吧？」

　　我不知道凱爾洛斯重不重視我，會不會答應我，在不在乎我；或許誰都不在乎我，我對誰而言都不重要。說不定那些人每個都不愛我，他們只是因為阿波菲斯的魔力而對我著迷，「我」本身是個怎麼樣的人，對他們而言根本就不重要。

　　轉念一想，在這個時代，誰不是這樣的？不論凱菈雅貴為西臺公主，或是下賤的巴比倫女奴，她也經歷顛沛流離、被凱爾洛斯利用與使喚。跟她比起來，我沒有比較可憐，沒有比較委屈。

　　如果凱爾洛斯不願意答應我，陪我，那我就自己上路，就是偷拐搶騙我也要想辦法，我不能讓我的人生永遠停在現在，沒有向前進的一步，沒有生機……宛如被扼住脖子，無法喘息。

　　在提到「內弗爾卡拉」五個字時，儘管凱爾洛斯壓抑著情緒，說話時卻目露凶光，咬牙切齒。

　　直到聽見我後來的話，他的面色才稍稍舒坦。似乎我直接被邪神弄死，或是回到內弗爾卡拉身邊，這兩者讓他二選一的話，他會毫不猶豫地選前者，對他而言看著我去跟別的男人在一起，是讓他最無法忍受的。

　　為什麼世界上會有忌妒心如此強烈的男人？這讓我很迷惑。可是他的前皇后聽說就是偷漢子然後跑掉的，他鐵定是有些創傷後壓力症候群。

　　我的手心裡都是汗水，不得不抹到被子上，才能輕輕碰觸凱爾自袍襬下露出的精壯大腿，「我……剛才對你說那些話，我很抱歉。」認慫已經讓我使出全力，然而凱爾洛斯微微抬眉，瞥了我一眼，「你說這些話，是因為你有求於我嗎？還是因為你真的願意掛心我？」

　　「蘭尼弗雷夫，我與你在一起的這十二年間，大多時候你是睡著的。唯獨你睡著的時候，我感覺自己不必去猜測你的心思。就連這個時候，我都不知道你的心裡到底想著誰？誰對你而言是最重要的。為什麼那個人不能是我？自我臨朝以來，我有很多想得到的東西，絕大多數都能得到，只有你……讓我捉摸不透。」

　　說到這裡，他幽幽地一聲嘆息，神情看上去極為落寞。

　　他告訴了我他的心聲，這讓我有種背叛他的感覺，事實上我確實是負罪的。身為西臺的王妃，在巴比倫作王后，與宰相偷情，如果我是一個女人，大概早就被石頭打死過無數次，把屍體扔進大坑裡都不帶填土的。

　　那種感覺很奇特，假如凱爾洛斯繼續拿劍對著我的鼻尖，我甚至都不會服軟，可是當他卸下心防，露出脆弱的神情，告訴我他害怕被傷害，渴望擁有我，一時間，我的心也變得柔軟，變得無法再恨他。他也想要對我好，只是抑制不住發狂。

　　他是那麼地求而不得，儘管很多時候，我覺得這與我無關，因為不是我讓他去索求我，這一切都只是阿波菲斯的作為。每當想到我在世上汲汲營營地作了那麼多事，而這背後不過是神在操控著我所下的一場大棋，我就有種虛無與悲哀。

　　人死之後，我留不住凱爾洛斯，凱爾洛斯也留不住我，一切都歸於阿波菲斯永恆的黑暗，正是因此，我無法理解凱爾洛斯為何總是一想到我可能與別的男人之間有什麼，就變得氣急敗壞。

　　他是一個可憐的男人，我也是一個可憐的男人，他的西臺帝國會滅亡，我的靈魂會被阿波菲斯永遠囚禁，我們都擁有光明而美好的將來。我更加覺得傷害他變得沒有必要。為什麼我要去為難自己人。

　　我絕對不是一個不渴望被愛的男人，我只是不喜歡被質問，被像是奴隸一樣打罵，假如凱爾洛斯不要對著我發癲，平心而論，我沒有不喜歡他，我也願意疼他，盡我所能地對他好。

　　「那個……」不知為何，凱菈雅的表情已經變成「VwV」的模樣，我也說不上這是什麼樣的鬼表情，她看上去很樂，眼睛裡都發光，方才的徬徨、迷失、恐懼已經從臉上消失殆盡，「我怕有巴比倫人追過來，先出去放哨。」

　　「放哨怎麼會是妳的職責？」我才追問，凱爾洛斯就一把將我壓倒在榻上。凱菈雅趁隙溜了出去，連門都帶上得嚴嚴實實。

　　凱爾洛斯什麼都不作，只是撲在我的胸膛上，悵然若失。他不發一語，我摸了摸他的背，「一年不見，你消瘦不少。」

　　他神情淡漠，深邃的碧綠眸子定定地望著我，「你倒是長胖了不少。」往我腰間捏了一把。

　　他看起來很憔悴，連嘴唇都發白，我不知道是因為什麼緣故。凱爾洛斯弓起脊樑，緊緊地懷抱著我，把臉埋到我的胸前，我看不見那張瓷白而俊秀的面上，此刻會有什麼表情。

　　「老五他死了，死在往埃及的路上。內弗爾卡拉欺騙我，沙姆希也欺騙我，只要我還活著，就不會饒恕他們。」凱爾洛斯一陣哽咽，「那是我最疼愛的小兒子，他長得很像我，也有一頭黃澄澄的頭髮。或許我這輩子都不會再去埃及，我是這麼想的。」

　　「我死過很多家人，他們一個一個都去了，在宮裡被下毒毒死的，戰場上被一箭穿心而亡的……我一直在想什麼時候輪到我，如此一來我就不必再經歷他們的葬禮，向萊爾瓦尼神請求對死者的寬恕。」

　　歷史上，蘇庇路里烏瑪一世有一個兒子，確實是在接收到入贅埃及的邀請以後，死在半路上。只是我沒想到，會發生在這段期間。

　　良久，我都不知道該做什麼，該怎麼做。我抬手，輕輕觸碰他消瘦的臉，手指劃過他眉心那糾結的溝壑，「對不起……」

　　他的聲音輕緩而柔和，慢慢說道：「我不在國內的期間，老大造反想篡位。我派人殺了他。信使連夜把他的頭顱送來，放在一個漂亮的漆木盒子裡，防腐得很好，即使當我打開盒子的時候，他的面容仍像是生前還活著的時候，唇瓣是玫瑰的顏色。」

　　「我親吻那一對冰冷的嘴唇，命令隨軍的詩人替他的遺容寫讚美詩，身旁的隨從與大臣都覺得我在發瘋，為什麼既要殺了他，還要吻他的屍體，替他寫詩。」

　　在我沒看到的時候，他承受了許多的傷痛。或許這段日子以來，他沒有一個可以傾訴的人，任何人都可能打他的歪腦筋，算計他。我不敢打斷他，只能懷抱著這具高大健碩的身軀。

　　凱爾洛斯那低沉而沙啞的嗓音仍帶著哭腔，卻又強自抑制住，如同說故事般，緩緩低訴道：「我的兩個兒子已經沒了，倘若連你也失去，我便愈發地不明白，我化妝成巴比倫人，出來這一趟為的什麼？這一切都變得沒有意義。」

　　「我愛著我的兒子，對他的愛情絕沒有一點虛詞。我用心培育他成才，知道總有一天他會接替我，得到比我更高的成就，看見他實現夢想，就是實現我自己的夢想。」

　　「但是經過一次又一次的挫敗，我變得無法再相信自己。我不知道憑我的能力，我能做什麼，得到什麼？對我而言，你就像是天邊的月亮一樣遙遠，我是距離你很近的，卻只能看著沙姆希那樣摟著你，立在傾瀉粉色玫瑰的戰車上，穿越深藍色的伊絲塔門。人人都在為了你們而鼓掌，你們是輝煌的，而我是落寞的，卻必須陪著你們一起輝煌。」

　　「我受夠了這一切，我憎恨這一切，甚至也開始憎恨你。沒有什麼是讓我快樂的，我無法得到滿足，只能去想那個哪怕我早已想過千遍百遍，卻依然無法摟入懷中的你。」

　　「其實我是不願意去想你的，每次只要想到你那一對帶笑的藍眼睛，我的心就陣陣絞痛。可是一想到我已經距離你很近，快要得到你，我仍去做了，只為了得到你，哪怕能有一點點的盼頭都好，否則就無法生存下去。人人都渴望成功與勝利，就像我渴望你。」

　　「或許我這一輩子都無法再見到你，沙姆希也定然會阻擋我，我知道這些是我跨不過去的壁壘，有些事即使不論我付出再多的努力，都很可能永遠無法被成就，我並不是不知道這件事。」

　　「人類這種生物最大的悲哀，莫過於愈是求而不得的，愈是難以放手，哪怕酸楚痛苦，過程中充滿的只不過折磨與煎熬，也能甘之如飴。這是痛苦的根源，永恆的命題，任何巫醫或是神明都無法醫治。愛更是一種無法被治癒的惡疾，像是一根狠狠插在心眼窩子裡的刺，拔出來會流血致死，繼續扎著卻也很是難受。我是渴求你去愛著我，想著我的，可是我又不敢，又害怕，這讓我不知該如何是好。」

　　「假如能回到過去，我很希望能抹煞薩胡拉挽著你的手，帶著你走入西臺宮廷的那一天。那時候秋天的陽光很明媚，夾著紫藤濃郁的香氣自花窗後流進室內，像是一片片碎裂的金箔，潑撒在你身穿的那件白色祭司綢袍上。」

　　「你是開羅的太陽神祭司，而我只不過是個小小的王子，並不受寵於父王，若不是你同薩胡拉一起來了，我甚至都不被允許進宮。」

　　「當你莊嚴肅穆地向我們講述太陽神拉的種種事蹟，拉神是如何地在蔚藍的天空中，無私地用熱度去照耀我們，就像是祂對我們所有人的愛，而我假借機會向你發問的時候，想的卻是總有一天，你這一身潔白的祭袍是否被我親手脫掉，你那輕盈的身體被我攫在掌中。我能不能達成心願，得到我想要的。」

　　「在孟斐斯與埃及交戰的期間，隨軍壓陣的我不但獲得先登之功，斬二十名甲士於馬下，還擄走了身為隨軍祭司的你，父王在那之後終於對我青眼有加，晉升我為萬夫長，鎮國大將軍；自此，我便相信你是我的幸運之神，你為我帶來幸運。」

　　「你是我養在心頭的怪物，是我的心魔，讓我日日都想著你，食不下嚥，即使入夜也無法安睡。假如我從來沒見過你，沒有認識過你，或許我無法走到今天，可是我倒要希望從來沒有認識過你，只因為你曾經帶給我太多快樂，卻也傷我太深，給過我太多期望，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傷我，令我不敢再去相信你，期盼你給我的回覆。蘭尼弗雷夫，你說像我這樣的人是不是很矛盾。」

（二十二）冥神歐西里斯與天空之神努特

　　凱爾洛斯反問我，而我並不想去批評他。雖然在我的心裡，隱約能辨別出與其要說他喜歡我，他真正憧憬的其實是「成功」。

　　當他還是王子，然後他加官晉爵，最後他登基，我與他的這些回憶聯繫起來，成為勝者的意象，就像外人說的「西臺的明珠」、點綴在皇冠上的寶石。

　　或許對他而言，我就像是《大亨小傳》裡的黛西，他在等待我去認同他，因為那是一個他一直以來都沒有得到過的東西。

　　即使他已作出成就，卻還是悵然若失，覺得自己擁有得很少，只因為我沒有告訴過他我愛的人是他，只有他一個。其實他並不需要我去愛他，我也不可能會愛他；我在乎的，難道不是能不能回到現代嗎？

　　我本來是一個在開羅大學教書的平凡教授，就算學生並不多，我也享受著這種平時教書，偶而跟我的俄國好友葉卡婕琳娜一起響應政府的組織，去王谷考古的生活。

　　直到去塞加拉谷考察王室祭司，瓦堤耶墓時，我被阿波菲斯的力量帶回埃及的古王國時期，才知道自己在古代是埃及的三王子。大王子薩胡拉想繼位為法老，前任法老伊爾邁（也就是我的父王）卻更傾心於二王子內弗爾卡拉。

　　無緣於政爭的我被父王打發出宮作祭司，也就是一般的國王常常做的，如果不想要哪個兒子被捲入鬥爭中，或是有任何繼位的可能性，就讓他出去作和尚，從此沒有後代且脫離宮廷生活。

　　我的老師禮塔赫卻與我的爸爸有不正當的關係，這使得祭司階層與王室之間的關係完全沒有得到有效的分割。

　　內弗爾卡拉到太陽神殿裡大多也不是為了祭祀，而是為了來看我。我甚至曾經和他在禮拜堂的內廳發生關係（相當於在耶和華的聖殿裡盛放約櫃的那一室），這導致了我那一世因為嚴重觸怒了宗教戒律而被處死。

　　爸爸封我在開羅作祭司，可能是不希望我遠離他，然而我不但沒有遠離宮廷，反而與宮廷之間的關係更加緊密，後來甚至被封為位同宰相的「大維吉爾」，回到朝中專門為了這些王族而服務。

　　在埃及的宮廷，任何大臣甚至將軍說的話都可以不算數，祭司說的話卻可以主導國家的命脈。

　　儘管祭司階層不能統治國家，王族若不能從祭司那裡得到統治的法統與正當性，同樣是不能如願。這導致薩胡拉與內弗爾卡拉都想要我成為他們的棋子；如果不能，就殺了我。

　　那時的我始終在尋找自己為什麼會回到古代的原因，最後我瞭解到薩胡拉與邪神之間作過交易，他的目標是得到埃及的王位，成為法老。

　　為了他一個人的勝利，薩胡拉能對著親弟弟內弗爾卡拉下咒，讓內弗爾卡拉對著我發狂；在薩胡拉的欺騙與陷害下，內弗爾卡拉認為我不忠於他，背叛他，是薩胡拉派來在他眼皮子底下臥底的，我欺騙他的感情，自始至終從來都不配得到他的信任。

　　『我知道你是薩胡拉派來殺我的人，你和父親還有禮塔赫淫亂、巴比倫國王替你破身、西臺國王甚至是父王都寵幸過你……！我知道，我什麼都知道……當初無法挽救你、阻止你離開埃及，都是因為我的無能。或許我一生都無法償還迫使你墮落的這份罪愆。』

　　『巴比倫尼亞的廟妓，西臺國王的男寵，大祭司禮塔赫的學生，抑或是父親的私生子──不論下輩子你會以哪種身份出現在我面前，我只希望，下一次我不要再繼續喜歡你。』

　　『你一次又一次地背叛我，這遠比把我的靈魂投入火湖中烘烤還煎熬。我不想再這麼繼續下去了，我想停止這一切。但願我能不再想你。向你乞討愛情，使我活得不像個人……我本是不必如此的。』

　　由於內弗爾卡拉對我懷抱著深深的恨意，我成為他心裡那塊最無法被啟齒、不能碰觸的傷疤。

　　最終，我殺了陷害我的薩胡拉，內弗爾卡拉殺死我。死前，我雙目流血，惡狠狠地瞪著他，即使身體已經被攔腰斬斷，腸子與臟器散落一地，卻還是一邊咳著血，斷斷續續地說：『內弗爾……陪我……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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